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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 刘跃清《举头望明月》:此心月上印故乡

发稿时间:2023-04-03 12:42:04 作者:刘星语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故乡是什么?是血诞之地,是童年的居所,是魂牵梦绕的亲人,是祖辈的牌位和宗族的祠堂,是抬头就能望见的点点繁星,是俯首就徘徊在脑海里的寻常巷陌、山川河流,是游子暮年回不去的精神属地。对刘跃清而言,故乡就是宝牯佬,是屈原曾经流放的资江僻壤,是哺育先贤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创办三江学堂的魏光涛、护国军将军蔡锷的风水宝地,是“早呷苞谷晚呷薯”的大水田,是田野上撒欢水库里摸鱼的白凼山冲,是翻炒萝卜野菜的那口大黑锅和湿柴干禾噼啪的灶膛,以及亲人围坐的烟熏火燎的火塘。可是,要我说,刘跃清的故乡就是天幕上那一轮阴晴不定的明月,一千次凝望就有一千次乡愁,他把或满或亏的游子心绪,浓缩成这本名叫《举头望明月》的散文集,每一笔都在心田上犁出泥土的清香,每一页都以魔幻的力量拖拽着读者在乡愁的沼泽里沦陷。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举头望明月》是一部鉴古知今、观今见古的家族史,百朝更替迭代,家风一脉千年。在中国远古时代以宗族文化为根本形成的农耕文明,虽经受着海洋文明的淘洗,但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仍以亲情血缘方式延续着,修家谱建祠堂,华夏子民依然热衷如是。在作者邵阳老家木头房子的堂屋神龛上,就供奉着“本宗中山刘氏”的牌位,他以自己宗族示例,用《凝眸来处》一文诠释着众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终极人生哲学命题。

  对于刘氏先祖是汉景帝刘启儿子中山靖王刘胜,而“皇叔”刘备自称刘胜之后等诸多争议,以及可考祖上洪纲公和卢氏婆婆沿袭而来的不易和沧桑,行文铺陈着自己对祖先的敬仰。他还因工作关系,在“山西洪洞大槐树”遍寻刘氏宗谱,试图找到先祖迁徙的蛛丝马迹。由此可见,一个游子对宗族的殷殷情怀。一个宗族的延续不单是传宗接代,也是家风的一脉相承,作者在多篇文章里都写到父辈对兄妹成长的严格管教,每每有所违逆做人做事的家规,就少不了挨顿“竹笋炒肉”(用细竹枝抽打,一打一道痕,不伤及骨头),或者“爆炒栗子”(用手指头敲脑门,生痛),有时吓得磨蹭半天不敢回家,这些心有余悸的训教,使他慢慢养成了真诚处世、踏实做事、清白做人、宽容博爱的良好品行,成了他日后工作生活待人处事的基本遵循。谁说这不是先祖遗传的刘氏德理伦理呢?千古同情,亘古同理,大概天幕上贯穿古今的星辉和月光就可以佐证这一点,因为作者在行文里多次表达了这层意涵:“我独处或冥想时,经常感觉到祖先慈爱温暖的目光像星光一样,穿越时空,微笑着注视着我们在人世间的一言一行。”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举头望明月》是一部生如逆旅,一苇以航的奋斗史。《礼记·射义》有云:“故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事也。”作者从一个插秧割稻的农家少年,至寻常人眼中的士之大成,固然与他“射天地四方”之志有关,但并没有“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的豁然和豪迈之气。从他笔下的沉吟可以触摸到,他是背着痛苦和不甘、身负父亲的无限期冀,被世俗的洪流裹挟着无奈离开山沟乡关的。其父辈不顾家境逼仄,咬着牙关也供三兄妹读书,但最终也没能熬过复杂的人情世故,作为兄长的他为了年龄尚小的弟妹,便在高中辍学,开始了一段时间求仁不得仁,求己不得己的艰苦人生。在《在宜昌打工的日子》一文里,可以看见作者落寞挣扎的身影。父亲领他找同村有门道的打工能手求带,却因他身单力薄,被不冷不热地拒绝了;他在宜昌城的一家印刷厂打杂,月薪八十,只能勉强糊口,便想去建筑工地“拎灰桶”,自己多吃苦多挣一些,也被包工头回绝。一年到头,从少有沾荤的嘴里抠出五十块钱回家上交父亲。“来路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去路不知何处”,这是他那段彷徨心境的真实独白。后来,他验上兵,大抵是给了他一次新生的希望,离家时,父亲为他装了一大包教科书,也算是对儿子“读书当官”的期许。愿将百炼身,助我王臣节,凡不能毁我者,必使我强大。任何时候都要相信,每一个自强不息的人,都会在磨砺中迎来属于自己的“逆袭”时光。作者身处那些至暗清冷的夜幕时,幸好有那轮亦步亦趋的朗月清辉,像故乡老屋木窗里劈幕而出的灯光,温暖着烛照着,指引他蹒跚前行的路,从部队基层到大军区机关再到地方省级机关,圆了他和他父辈乃至他家族许多曾以为高出天际的梦。

  从《回乡》的叙述里,就可感受到他故乡的亲人和左邻右舍,或自豪或引以为傲的心境,以古代中状元的规格迎接他携子带妻归来,父亲在村头放着长长的鞭炮恭迎,母亲端出糖果撒给围观的乡亲;家人早已布置出一间干净精致的客房,每顿都以杀鸡宰鸭招待贵客的最高礼遇盘整出一大桌菜来。儿时印象里,动不动就板着面孔训斥抽打他的父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为他递烟、倒酒、夹菜,向他“汇报工作”。“月明星稀,蛙声如鼓,父亲将家里数年来的变故细细道来,母亲不时补白一二句。”诸如此类的描白,该是一个曾经无处可依、历经沧桑的游子,衣锦还乡、子贵家荣最欣慰最治愈的场景和心绪吧。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举头望明月》是一部思通万里,意结千载的地方志。所谓“地方志”,乃为记录四方风俗、民情、古迹、物产、舆地以及故事传说等的簿册,是一个地方风物和文化演变的见证,铭刻着时代的发展脉络,也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甚或一个家族命运的投影。从《举头望明月》的诸多篇章里,不但可以看到刘氏家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来龙去脉,也可在他们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的变化里,清晰地理出社会嬗变的脉络和宏大的历史进程。比如,祖父从住在白马山水洞寨竹子搭建的草棚茅居,到迁至山下大水田乡分得地主的几间大屋,又到自建的独门独户的两层木楼,再到而今贴着白瓷砖的小洋楼,就是土改、集体大锅饭、包产到户以及改革开放等跨时代跨阶级跨制度的社会大变迁的缩影,给人厚重,予人沉思。又比如,母亲为给嫌贫爱富的外公筹备寿礼,背着不满两岁的他,上山捡竹枝,挑到四十里开外的苏家桶去卖,左肩换右肩拗着火辣辣的痛,走一段,就求同方向的行人顺带一段,最后卖得一块多钱,买了十个鸡蛋,换得外公生日那天的一副笑容。这或许是这位善良孝顺的母亲一次在乎亲情较为极端的情形,但人情往来确实是维系乡村传统社会关系的重要纽带,故乡红白喜事相聚,大事小事帮衬,邻里乡亲一捧零食几个粑粑的分享,都是民风淳朴的象征。比如,作者笔下的《春之绿》《夏之恋》《秋之韵》《冬之雪》不仅是童年时光的精神洄游和故乡人物的意象写生,也是大水田乡白凼村四季时令更迭,风物轮替的生产生活图谱,春天子规声里犁田插秧,夏季砍柴锄草翻红薯藤,秋天看皇历割稻下苞谷,冬季办酒席打豆腐杀年猪。千里之外打拼的游子每遇似乎挺不过去的挫折,憋屈无处诉说,灵魂无处安放,心生“不如归去”的念头时,这些“地方志”的符号,这块地盘,不用想象就可成为承受其重的精神依托,便又重整旗鼓,有了在风裹雨挟中向上生长的勇气和力量,直至从困苦中开出花来。“白凼村的每一个黄昏如一粒种子,根植我心灵深处,长大后,无论我在哪里,每到黄昏我就莫名感动,惆怅,神思。” 这方水土似乎关乎着作者生命的陨落和升腾。

  故乡是每个游子的人生起点,明月是他们思乡情切的共主,因此,乡土散文往往是游子笔下直抒胸臆的文学艺术表现形式,借此追溯情感源头,找寻精神原乡,似乎成了他们远行的神圣义务和意义所在。这部《举头望明月》与形散而神不散的特质散文一样,看似篇章零散题旨独立,实则有一根剪不断的故乡脐带在天涯海角游牧的精神意境里牵绊着,其心灵独白的字里行间,见证着作者踽踽独行的成长脉络。它从白凼山冲出发,在从心而欲的梦想与委服屈从的现实两条人生分裂之路的夹缝里,纠缠撕扯,以“吻之以痛,报之以歌”的姿态,吟唱漂泊,在看似娓娓道来、平静如水的叙述段落里,却处处可闻个体命运起伏的惊雷,处处可见如月随影的作者穿行在手执烟火谋生,心怀诗意谋爱的乌托邦世界,他用充沛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表现芸芸众生低到尘埃的渺小和人格尊严的伟大,以此照见人性的凉薄、世俗的芜杂和人世间的光怪陆离,以及苦心人天不服的“宝牯佬”倔强光谱和坚忍精神。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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