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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 于人生暗夜见星辰大海

发稿时间:2023-04-13 21:00:02 作者:李 雪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班宇在小说集《缓步》中依然坚持讲述普通人的生活实情

  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教授 李 雪

  2022年11月,班宇的第三部小说集《缓步》出版,其中的9篇小说一部分延续了以往的风格,以东北故事、悬疑凶案为壳,讲述普通人生活的诸种艰难,比如《于洪》《凌空》;一部分注重对叙事技巧的探索,体现出对虚构的着力,探讨人的普遍问题和写作的可能性,比如《活人秘史》《气象》;还有一部分则介于二者之间,一方面在搭建具有现实感的生活现场,亦不排斥东北元素,却并不强调地域经验的独特性,另一方面更注重在日常生活之外表达对人生、生命的体验,抒发转瞬即逝的情绪与情感,有轻声的叹息,也有深重的悲伤,比如《我年轻时的朋友》《漫长的季节》《透视法》《缓步》。如若这样区分,或许会产生班宇有意将风格不同的小说纳入一部小说集中以展现自身创作的多种可能性的印象,而实际上这部小说集无论在写作风格还是在主题、思想、情绪上都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它们皆被小说集的名字“缓步”所统摄,呈现了人在暗夜中艰难缓步前行的生命痕迹,同时在叙事节奏上放缓讲故事的速度,多于情节的关键之处宕开一笔,使人从现实情境中抽身而出,任意识游离于肉身去乘风破浪、遨游太空,这样身处暗夜的困窘之人便得以望见星辰大海。

  与《逍遥游》等小说一样,班宇在小说集《缓步》中依然坚持讲述普通人的生活实情,毫不回避现实的残酷。活着就需忍受,需“受活”,前有险阻,后有大水,人便被困在这种艰险之境,无法挣脱,一点点被消磨、耗损。这里有对生活压力的细述,更注重表现的则是人精神的困顿和诸种痛苦体验。除了日常生活中的烦扰,作家在多篇小说中特别触及了生老病死的问题。《羽翅》《于洪》《漫长的季节》都出现了久病且卧床不起的老人,道出了生命的无助与无常;不仅如此,老人的病又造成了对儿女时间与精神上的消耗,于是有了试图从被圈定的生活轨迹中逃离片刻的儿媳妇,有了面对大海任意畅想以暂时摆脱现实哀伤的女儿,可她们终究要回到既定的生活中直面责任,坦然接受爱的捆绑,照看受损的、不体面的病体,也慢慢感受自己的被磨损。磨损在班宇看来即是人生常态。

  《缓步》集中的小说里有场景,有画面,还有可被听到的声音和可被感知的气息,它们以二人对话和自己叩问自己的方式出现在小说中,并借助抒情与说理坦陈人自身的难以捉摸,以及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复杂。《于洪》具有“铁西三剑客”惯用的故事模式——时代背景、社会问题和悬疑案件兼具,以叙述的不可靠将故事蒙上层层迷雾,这是小说好看的一面,但更为打动人的一面则是对人心复杂的展现,尤其表露了人和人之间理解的不易和互相治愈的不可能。郝洁家境贫寒,为给母亲治病曾出卖过自己的身体,她喜好读书,内心敏感,不敢轻易将内心的伤口示人,她曾以为“我”对她的照顾与爱会助其完成自愈,试图与“我”进行精神层面的对话,可二人终究无法完全达成理解,来自他人的救治如此短暂,人最终还是要孤独地面对人世间的一切苦痛。《漫长的季节》里出现了一长段对人生意义与爱的议论。病重的母亲急于给女儿找到人生归宿,不单是为了有人替女儿分担生活的重压,更希望她离世之后女儿能够与他人建立联系,被人所爱,情有所寄,人生仍有所期。小说中写道:“妈妈觉得,人不畏困境,也不惧斗争,怕的是既没有爱人,也没有对手,睁开眼睛,出门一看,满世界全是疯子和故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威胁着你,使你恐惧,另一部分冷眼旁观,因为他们与你再无任何关系。这样一来,过得就很疲惫,没什么想要争取的,也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

  人畏惧的不是身处困境,是无爱无欲,活着却与这世界再无牵连。小说由生活中的病与死最终指向彻骨的孤独,因孤独、不被听到内心的声音而渴望被爱、被理解。因而,班宇在多篇小说中有意设置了人物之间的对话,借助对话进行沟通,渴望达成理解,也借助对话来提出那些悬而未决的人生难题。然而,与其说通过对话能够辨明,不如说这些对话本身是含混的、暗示性的,它们不将道理强加给对方或读者,只是期待能够共情的人明了。这些想要尽情倾诉却又含而不露的对话常在人物行走中被展开,特别有意味的是出现在缓步台或桥上这样的场景中。在缓步台或桥上人物放缓了生活的节奏,有了梳理自身的一个契机,同时使小说讲述的故事被暂停,从而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可惜对话双方某一刻的心意相通却无法使他们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试图以相知进行互相治愈变得不可能,人除了能将自己从刻板的生活中剥离获得短暂的自由,唯有在人生之旅中人孤身前行。可以说,班宇将现实生活、生命和情感都赋予了悲情的底色,生活卑琐、生存不易、时光易老、生命易逝,而“万事无解”。

  然而,小说又不是全然倾诉悲伤,班宇尚且使行走在暗夜中的旅人看见了星辰大海。大海、星辰是整部小说集的重要意象,它们使被困的人心得以敞开,逐渐开阔。如果人无法和生活和解,无法被他人治愈,小说中的人物则通过在变幻的自然、宏阔的宇宙中感知到自我内心的呼唤,进行了想象性自救,即使他们还会被迫回到现实的一地鸡毛和无解之题中。班宇的方式不同于通常的自然疗愈法,他似乎在气象学与科幻文学中获得了某种宇宙观:“我”与我们既在尘世中,亦在宇宙中,虽然微小、卑琐、被禁锢于此,却与星辰大海共生相伴,可任意识在无限的时空中穿梭,在广阔的宇宙中缓步感知,从而打破此时此地的时空,那么所有的现实悲苦和精神伤痛都可在宏大、神秘、至美的宇宙中被淡化,生命则能够被星辰照见,与之相映生辉。小说在写现实生活时表述简洁,往往营造出生活本身的粗糙感,在表情达意时则饱含绵长细腻、反复渲染的诗情,在这种平时又诗意的双重表述中最终走向空灵开阔之境。

  《缓步》集应该是期待被理解却排斥被阐释的,9篇小说皆在哀伤又明朗、禁锢又开阔、缓步又遨游的双面跳跃,在人生的晦暗处留下叩问的声音,却并不一定等待解答,只求万千思绪被懂的人懂,引能够共情的人共鸣。同时这种晦暗不明也指向叙述上的策略,作者赋予小说更多现代主义气质,彰显自身的虚构能力,依靠虚构之上的再虚构使叙事变得不可靠,有意进行叙事圈套的设置。《活人秘史》可被视为对整部小说集的隐喻——既探察人的秘密,又释放虚构的热情。

  在这些小说中自然可发现班宇以往的写作惯性,从故事、结构到语言、甚至断句的气口都有熟悉之感,但他想与之前的写作保持一定距离的意图也在此表现得非常明显。摆脱地域经验,淡化东北元素,打破人物的工人身份,思索人生问题,并在叙事上降低故事的密度,是他在写作道路上的新探索。这里有两个问题应该被提醒:第一,依靠20世纪90年代的经验和历史事件、社会事件去反复建构东北故事,当然容易造成故事与情感的雷同,很快使作家出现少年经验被耗尽的感觉,但依靠地域经验又急于摆脱地域经验去避免重复和被标签化并没有必要,经验不会被轻易耗尽,重要的是如何一次次重新发现经验、认识经验和以何种有创造力的形式重述经验。第二,即使班宇在《缓步》集中作出了区别以往的努力,9篇小说在故事上也有诸多不同,但小说集整体的行文方式、表露的思想却多有重合,那种虚实相间的写作手法,那种反复延宕的讲述方式,那种恣意的诗情对故事的稀释,那种结尾处无能为力又腾空跃起的留白,余下的也许不尽是飞翔的勇气,也有坠入宇宙中的空茫,豁然开朗却沉溺于幻景,不想或不能正面强攻,又从现实中偷偷地滑了出去。

  本文系辽宁省社科联2022年度辽宁省经济社会发展研究课题“中国当代小说与地域形象建构研究”(2022lslwzzkt-032)成果

  特邀编辑:只恒文

责任编辑:只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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