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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新发现的事物,要由你命名

发稿时间:2023-08-19 18:54:00 作者:满堂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1990年,我去了一次北京,返回前有点时间,就去了北大教授谢冕家里,拿了我两首诗请他批评。

  其中一首诗,标题是《诚侃河》。世上的那条河,本是一条无名小河,是我用一位诗友的名字命名的,他沉溺在本溪郊外那条小河里。此前那小河清浅,看不出一丁点危害,不知怎么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谢冕说知道本溪的倪诚侃,还说知道他去世了,一直想写一篇文字纪念他,却一直很忙,没有动笔。

  后来我没见到那篇纪念文字,但知道了一件事。1980年,谢冕鼓励支持新诗潮(即朦胧诗)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发表之后,受到反对者的围攻,但他的见识和勇气得到年轻诗人的尊敬。本溪的倪诚侃手抄了谢冕的评论文章,谢冕把那手抄稿放在写字台上。后来,倪诚侃到谢冕家里去过一次,谢冕说,那份稿子就放在我桌上,是对我的挺大支持。

  我与谢冕一样,只见过倪诚侃一次。那一次同时见到了本溪几位诗友,让我对那座城市的好感变得丰富和立体。可是没过两年,收到了他溺水的消息。那一天,我写了《诚侃河》,为见过一面的诗友送行。

  写这首诗之前,屈原的《招魂》在我记忆里浮现。他写到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不适合魂魄前往,因此一直呼唤着“魂兮归来”。而我读过某个原始部族的往事记忆,常常有大船满载歌手沿河而下,用领唱与合唱的方式,安抚水中的亡者之魂(如果你想深入了解,可以看画家高更自传《诺阿诺阿——芳香的土地》,其中有类似情节)。于是我想用领唱与合唱的方式,送友人的魂魄远行。

  全诗有四节,一段领唱加合唱为一节。开篇第一节很快写出来了:

  领:

  当暮色醒自河狸之穴 飘蓬在刚刚命名的

  岸边 是谁的一袭蓝衫 吹动一袭波浪

  敲敲打打的七月蛙鼓 直接在你头顶

  吹吹停停的幼小蝉儿 它们的羽翼很软

  就已经懂得悲凉 谁的魂魄还在水上行走

  当最后的太阳落了 最初的歌声凝在

  唇边 收拾起你的眷恋吧 魂兮远扬

  合:

  噢—— 噢—— 噢—— 魂兮远扬

  如果能一挥手 驱散晚风中的惆怅

  这首诗与其他挽诗最大的不同,是作者与亡者仅见过一面,情感亦近亦远,不足以支撑一首诗歌,但这样的距离可以让作者超脱一些,灵动一些,不受亲历事件的约束,说自己想说的事情。

  现实的环境,在这里轻易变成非现实的环境,变成诗的氛围需要的环境。因此有了暮色和飘蓬,有了一袭蓝衫吹动的波浪,这里从中国传统诗歌选取了一些意象,营造开篇的氛围。

  现代诗歌,自然要有现代人的感觉。这感觉从哪里来?一是现代人独有的感觉,二是对某种传统已有的感觉,做出现代人才有的描述。比如,“敲敲打打的七月蛙鼓,直接在你头顶”,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古代人写的几乎都是蛙声,远近传来的蛙声,不会那么强烈,不会有直接在听者头顶炸响这样的描述方式,而这里的听者,有溺于水中的友人,也有正在写诗的我。

  写给友人的诗,总要有合乎友人经历的地方。“最后的太阳落了,最初的歌声凝在唇边”,就近似于这样的描述:那一天落下的太阳,对他来说是最后的太阳,而他写过的那些诗,不过是他最初的歌声,本可以更多更好。

  领:

  完美的清晨 如婴儿的粉红色手臂

  只向天空抓了一下 云就变得很黑 就结出

  寿斑黄昏 死在中午是我们太奢侈的愿望

  生命也完美 生命是枚游戏的浅贝

  一次次盛满爱 盛满如诗的忧郁和狂想

  走进水中 没有缝隙的水中 你已经一无

  所有 带着初生般的纯净 魂兮远扬

  合:

  噢—— 噢—— 噢—— 魂兮远扬

  有什么值得你 值得你过去神伤

  与前一节一样,领唱者最后的声音落在“魂兮远扬”,合唱者予以呼应,再有一点发挥,但不能发挥太多,要保证全诗有孔子说的哀而不伤的感觉,甚至不哀不伤,这应该是一种境界。

  我想在这里进入对生命的描述,但是不那么成功。用一天里的清晨、中午、黄昏暗喻一生的快速流逝,进入的层次太浅。“死在中午”为什么是我们“奢侈的愿望”,说得也不清楚。实际上,我想到契诃夫剧本中的一个观念,人生像是登山,最大的悲剧不是偶然事件,是过了四十岁,往山下走去,且无法回头。而这首诗中的主人公,四十岁过了不久就走了,不再有契诃夫说的那种悲剧历程。

  我想表达哀而不伤、不哀不伤,但没有放开,还是因为写诗的功力不够。

  这一节里,“生命是枚游戏的浅贝”这个比喻还行,稍好一些的是接下来的描述:“走进水中,没有缝隙的水中,你已经一无所有,带着初生般的纯净……”水当然没有缝隙,但是在诗里说出来,却有现代诗特别的味道。

  然后是第三小节:

  领:

  水啊 我们本是同一滴水 溶入河流就

  渐渐无形 透明如千万年的琥珀之泪

  领悟得太晚 那棵叫作燕丹的水草已经

  自由飘曳 那尾叫作屈原的龙鱼游动不息

  还有那片叫作李白的纯银月光 让你相信

  此水亦从天上来 只有你能溯源而上

  驾上天堂的一片水光 魂兮远扬

  合:

  噢—— 噢—— 噢—— 魂兮远扬

  也许迟来的缘分 总会有意外的补偿

  博尔赫斯有个比喻,说是人死去了,就像水溶入了水中。我看到的是,活着的人也像溶入水中的水滴,要想凸显自己的存在,并不容易。后面说到的几个人,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李白据说是跳入水中捉月溺亡,只有燕太子丹,不是诗人也没有溺亡,他派荆轲刺秦王,失败后逃到辽东的一条河边隐居,后人便称那条河为太子河。而我这首诗题命名的“诚侃河”,其实是太子河的一个支流。

  在这里我想说些什么?我们本是同样的一滴水,很难显示出我们的存在感,像燕丹,像屈原,像李白,费尽了力气才凸显出自身。但诗中的主人公因为写诗的天性、因为人格的力量(燕丹等人物的描述中都有人格的暗喻),在我们心里长久存在。

  再看最后一节,如乐曲的最后一章,经过了呈示、展开,再回到前面主题的氛围:

  领:

  我们长久地面对河流 面对此地此时的

  感叹 智者乐水 只让水流进他的梦乡

  为岁月流逝我们也流逝 岸左岸右是

  高举的蒲草儿 萧萧索索晃动苍茫

  我们什么都想进入已经无力 我们什么

  都想诉说已经无言 静静伫立河边

  还有谁来送你和我们呢 魂兮远扬

  合:

  噢—— 噢—— 噢—— 魂兮远扬

  此意此情永在流水 最能与地久天长

  我想在这里再现的,仍然是传统的诗意和现代的诗意。智者乐水,源自古人的领悟,而古代圣贤面对河流说出的“逝者如斯”,放在现代,正是人与岁月一起流逝的感叹。

  “我们什么都想进入已经无力,我们什么都想诉说已经无言”,这里的时间,悄悄转换到了未来的时间。写这首诗时我还年轻,充满向往,但有一种很浓的现代感觉影响了我,就是索尔·贝娄在小说《雨王汉得森》里渲染出来的感觉,那种由无奈、无所谓、遇事淡然、想放任自己的无力感。我觉得到了未来,我的无力感就会出现,所以在它出现之前,要进入更多的事物,诉说更多的心绪。

  为新事物命名,是进入事物的一种方式。还可能是更有深度地进入事物。

  左拉说:“事物要重新命名,公众才会认为它是新的。”一位小说家这样做了,诗人有更多的理由这样做。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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