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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真实是创造的真实

发稿时间:2023-09-19 15:30:00 作者:满堂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米沃什诗中的俄耳甫斯,有一把九弦竖琴,里面装着大地的音乐,能对抗埋葬一切声音的深渊。那首《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中,诗中的主人公去了冥府,他的歌声打动了冥王夫妇,给了他深爱的妻子一次复活机会。

  那一天他唱的是什么歌?是他痛失爱妻而悲苦哀怨的歌声让听者心动?

  不,不是。他描述了他和妻子曾经看到的事物,那么美的世界,有那么好的生命表现。米沃什写道:

  他唱明亮的早晨和碧蓝如镜的河流,

  他唱玫瑰色黎明的烟水,

  他唱颜色:朱砂,洋红,深赭,天蓝,

  他唱海里的游泳,在大理石崖下,

  他唱露台上的宴饮,在繁忙的渔港旁,

  他唱葡萄酒、橄榄油、杏仁、芥子末、盐的味道,

  他唱燕子和猎鹰的飞翔,

  他唱塘鹅群在河湾的从容姿态,

  他唱夏雨中满捧丁香的气味,

  他唱自己始终用诗歌对抗死亡,

  从未写下颂赞虚无的篇什。

  那位俄耳甫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把自己交给音乐的歌者,时常在一首歌里忘却了自己,还像很多抒情诗人那样,为了换取艺术上的完美,要长久地对抗心的冷漠。

  用文字描述他的歌声困难重重,但米沃什干得不错。在这首诗之前,我们在古希腊神话中读到俄耳甫斯的事迹。他唱起歌来,能让神、人、动物进入幻境,也能打动树木和山岩。著名的金羊毛传说里,他的竖琴一次次响起,让大船劈波斩浪快如箭矢,还战胜了塞壬女妖的歌声诱惑,拯救了船员。

  我看过油画和雕塑中的俄耳甫斯形象。他带着妻子走出冥府时回头一望的瞬间,是许多古典画家和雕塑家乐于表现的题材。早在公元前六世纪,人们就追随俄耳甫斯,在一种忘我的心态里,通过音乐和诗歌,寻求超脱的境界。而那个遥远的岁月,差不多也是《诗经》的酝酿和开端,中国诸多无名诗人开始进入忘我的创作。

  在米沃什出生的1911年前后,诗人阿波利奈尔正在纯绘画和纯诗歌的领域中,呼吁俄耳甫斯主义的到来。

  “俄耳甫斯主义艺术家的作品必须给人一种纯粹的审美乐趣,给人一种清晰明确的结构,同时又给人一种崇高的含义,这就是纯艺术的所谓主题。”在这句话之前,阿波利奈尔说,“这种艺术在描绘新的结构时,不是根据来自视觉领域的因素,而是根据完全由艺术家本人所创造的因素,并且使这种因素具有充分的真实性。”

  怎样理解“完全由艺术家本人所创造的因素……具有充分的真实性”?

  这句话再简单一点,就是“创造的真实”。

  我曾在《六十堂小说课》中,说到我的一个文学观念“假设的真实”。那时,我觉得,艺术真实也是一种假设意义上的真实,你可以大胆假设,只要其后的人物和情节完全符合这个假设,其艺术真实就毫无问题。比如,假设一个人出生到死亡的几十年都在一条船上,绝不离开这条船一步,剩下的事情就是一步步完成这个假设。意大利作家巴里科就写了这样一部作品,我们可能没有读过,但是看过它派生的电影《海上钢琴师》。再比如,卡夫卡有个假设,一个安分守己的小职员变成一只大甲虫以后会怎样,于是产生了一篇世界名著。

  艺术真实除了“假设的真实”,还是“创造的真实”。

  像阿波利奈尔描述的,画家和诗人都是创造者,有纯粹的、清晰的、崇高的审美乐趣。对于他们更重要的,不是眼睛看到的真实,而是心灵创造出来的真实。

  绘画的例子不用细说。梵·高认为,画得太实和色彩太真,并非就是本质的东西。那么什么是本质的东西呢?他从一位前辈画家的梦幻,想到了古希腊诗人俄耳甫斯,觉得俄尔甫斯不仅显示真实,也在创造真实:这件事比我们自身更加伟大,其生命比我们的生命更加长久。

  前面米沃什写到了“他唱玫瑰色黎明的烟水”,那是梵·高某位前辈画家临终前的梦境。玫瑰色的天空,现实中没有,梦境中才有。可是到了印象派那里,玫瑰色的天空出现了,那就是印象派画家们创造的真实。

  我们来看《诗经》中的《蒹葭》,从很多角度来看,都是一首成熟的抒情作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次再换个角度看问题:这首诗的真实感,是实际生活中所有的,还是诗人创造出来的?

  先看人物。诗中至少有两个人物,一个总在水边游荡的人,行踪不定,像在躲藏什么;一个沿水边寻觅的人,走遍了那里,却空无所获。

  同是《诗经》抒情诗中的人物,《氓》的主人公,有他明确的身份,带着明确的交易物品,来找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交易时顺便拉近关系。《关雎》的主人公,也是有身份的君子、淑女,一个会演奏琴瑟钟鼓,一个有听音乐的修养,都是生活中确实存在的人物。而《蒹葭》中的两个人物缥缈朦胧,什么也不能明确,这有一种可能,两个人本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人物,只是诗人为了写这首诗创造出来的。

  但是,你不会觉得这样的人物没有艺术真实。

  再看环境。诗中出现了水和水边的路、水边的秋色。

  比起《关雎》中明确交代的“在河之洲”,这里的水可以指任何一处有水的地方,可是又不像是实际存在的水边。我想了一下,“在水一方”这样的概念,从它出现的时候起,它的内涵外延既模糊又宽泛,于是有了容纳更多情绪和美感的文学功能。这种功能,可以说是诗歌的创造。

  《蒹葭》诗中,水边的路特别难走,走也走不完,你是不是感觉它像迷宫一样,总要把人带回到原地?当然这只是你的想象,写这首诗是公元前几百年,那时古希腊神话里有一处结构复杂的宫殿被称为迷宫,华夏大地上还没有迷宫这样的事物。这让我们想到一种可能性,这水边的路不是实际生活中的路,是诗人创造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你不会觉得创造这样一条路违背了艺术真实,就像你不会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那条路有什么不好。屈原创造的这条路,也包含了艺术作品“创造的真实”。

  水边的秋色,同样是这首诗环境之一。

  白露为霜的秋日,望不尽的芦苇丛,苍苍茫茫。人们的实际生活里,秋天并不是每一年最冷寂、最漫长、最难度过的季节。但从这首诗开始,很多中国诗人就生活在诗歌创造的秋天。最典型的,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杜甫,他写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忧己又忧人,实际上春天风最大,冬天风最冷,秋天不是这一年来最差的季节。更多的诗人也在秋日忧思,“而今识尽秋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样说来,诗歌的真实与生活真实不同,是诗人创造的真实。按照阿波利奈尔的说法,是根据完全由艺术家本人所创造的因素,并且使这种因素具有充分的真实性;按照梵·高的说法,这比我们自身更加伟大,其生命比我们的生命更加长久。

  如果你写诗,就大胆创造吧。

  不要做一个没有创造的诗人。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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