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

　　白石因为出身寒微，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轻视。但他毫不讳言自己的出身经历，一直保持着农民的本色，甚至自我贴上标签，自称“木居士”，常在画上盖“鲁班门下”“木人”“寻常百姓人家”“杏子坞老民”“星塘白屋不出公卿”的印章。一副“我是农民我自豪，我是木匠我光荣”的神气。

　　那些忍饥挨饿的穷日子，使他一生都保持着俭朴的习惯。一次，白石的弟子李可染买了一点菜食送他，菜是用一块白菜叶包着的，他叫人把菜拿到厨房后，自己把那一片菜叶用布擦得干干净净，说这块菜叶切碎用酱油调了可以下一餐饭。

　　关于他“吝啬”的笑话流传很多。家里量米的竹升子都是他自己保管的，每天吃饭要由他量了米才行。一大家子人，吃米不少，老先生舍不得。量一筒，手抖一下。家里做饭的媳妇就说不够，“您再给添一点”。他就嘀咕着：“你要吃这么多啊！”然后再给量一筒。家里来了客人，他照例会端出来一碟月饼和一碟花生，那只是他待客的一个仪式，月饼和花生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黄永玉见识过，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风动着的蛛网。月饼剩下四分之三，也不知那四分之一块的月饼，是哪年哪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他在《谷穗螳螂》画上题跋：“墙角种粟，当作花看”。高人逸士，向来都是歌颂梅兰竹菊，把谷子当作花赏的，他是头一个。粮食，对一个农民来说，是多么可宝贵的东西啊！他在南瓜图上题跋：“此瓜南人称之曰南瓜，其味甘芳，丰年可作菜食，饥年可作米粮。春来勿忘下种，慎之。”这也是出于对糊口之物的由衷珍惜。

　　一次，一位菜农推着一车白菜走过白石家门，白石向菜农说明了自己的画能值多少钱，提出愿意给他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菜农说：“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从哲理上看，农民的话何尝不发人深思？如果遇到大饥荒，白菜可以救命，画上的白菜又有什么用呢？

　　白菜是最能代表烟火百姓生活的蔬菜，白石一生画了很多白菜，他在一幅白菜画上题跋道：“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百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还在一幅《白菜冬笋》图上写道：“曾文正公云：鸭汤煮萝卜白菜，远胜满汉筵席二十四味。余谓文正公此语犹有富贵气，不若冬笋炒白菜，不借他味，满汉筵席真不如也。”

　　他还题过“不是独夸根有味，须知此老是农夫”“不独老萍知此味，先人三代咬其根”“清白传家”等等，都借着白菜，表达自己作为农民的独特感受。

　　八十岁后的白石，有一天突发奇想，画了一柄《柴爬》，并在画上题写道：“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权时画此柴爬第二幅。”此后，他画了锄头、箢箕、油灯、竹篮、蒲扇、火钳、酒坛、竹筛、瓦灶、茶壶等等大量的农家器具。集中把这些物事作为表现对象的画家，白石也是第一个。

　　为人称道的，还有他精心刻画的各类草虫、蜂蝶，诸如蝈蝈、蛐蛐、螳螂、天牛等等，都是他少年时，在田里常见的伙伴，一个个活灵活现，像要蹦出画来，像要振翅飞去。他写道：“从师少小学雕虫，弃凿挥毫习画虫。莫道野虫皆俗陋，虫入藤溪是雅君。春虫绕卉添春意，夏日虫鸣觉夏浓。唧唧秋虫知多少，冬虫藏在本草中。”真是一虫一草也关情。

　　他画着淳朴、平和的田家物事，也借笔墨讽刺腐败的官僚、黑暗的吏治。他画过一幅干枯的松树，叶子已经落尽，上面只有几颗松塔，画上题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齐来。”这是把那些贪官污吏比作害虫，把民脂民膏都给啃食殆尽了，却还不满足，希望来一场狂风暴雨，把那些害人虫都给荡涤干净，好让松树恢复新生。

　　他画的不倒翁，是一个戏曲中的小官形象，身着官服，鼻头一块豆腐白。画上题诗“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画《鼠子倾灯图》并题诗：“翻盆打碗物何仇，黍稻如云待稼收。明朝课儿愁一事，寒门能有几灯油。”这些，都是非常直白的讽刺，老百姓都看得明白，都会会心一笑，对那些道貌岸然的“临民者”生出许多鄙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