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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文学 | 乌蒙往事(小说·下)

发稿时间:2024-08-13 11:44:18 作者:王唐银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接上期)

  小柯和米朵走在山坡上,小柯可不像米朵那样想,她看着一望无际的坡地,地里还没有播种子,光秃秃的一片,看上去有些荒凉。小柯抓起一把红红的土壤,问:“米朵,平日里地里都种些什么啊?”

  米朵听着小柯的话,脑袋里就浮现出一派秋天的景象:黄灿灿的麦穗,红扑扑的高粱,饱荚的大豆,敦实的土豆,再想,就没有什么了,米朵说出了这些,怔怔地望着小柯。寨和村海拔高,气温低,山里的季节总比外面晚上一个节拍。小柯看着手里红红的土,若有所思。

  回到家,小柯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面走,米朵爸爸正在栅栏旁摸索着搭个葫芦架子,听小柯噔噔噔急切的步子,就问:“小柯,要回去啊?”

  “嗯,去趟城里!”小柯走得急,声音被脚步声搅碎了。

  路过村支书旺叔家门时,旺叔正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吸着烟,看见小柯,旺叔眉头就皱了起来,“小柯,要回去啊?”

  就听见一个声音甜甜地答:“嗯,去趟城里。”旺叔分辨不出小柯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内心隐隐掠过一丝不安,但又一时从肚里搜罗不出委婉的词语:“才两天,就待不住啦?嘿嘿……”

  小柯扭头一笑,说:“才不是哩,拿点土壤,去县里化验,看看适合种什么!”

  “还能种什么!五谷杂粮呗!”旺叔磕了磕烟锅,眉头舒展开来。

  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米朵娘站在门前的屋檐下,望着远处朦胧的云雾从天空压下来,说:“这雨,一时怕是停不下来了。”

  米朵听出了娘话里的意思,她进屋找来两把雨伞,说:“我们去接小柯姐姐吧。”米朵娘默默看着丫头的脸,会心地笑。

  走出几里地,泥泞的路上蓄满了水坑,米朵和娘的鞋子都湿透了。雨水浸进鞋里,噗噗地响,那声音,节奏感很强,在空寂的山谷里形成明亮的回音。

  永宁河水又涨了,汹涌的雨水从山脊梁上泻下来,形成一个个的漩涡。那漩涡越抬越高,就快要把河心上那座石桥淹没。米朵心里着急,如果淹没了桥,小柯今晚就回不来了。正想着,桥的那头,一个朦胧的身影一点点走了过来,米朵娘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小柯!河水太高了,斑驳的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很滑。米朵娘就喊:“小柯,你等着,我过来牵着你过河!”

  “用不着哩!”小柯娘没有想到,话刚说完,小柯四平八稳就过来了。她笑笑,脸上挂满了水渍,额上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束一束像落在地里的喜鹊毛。米朵娘看到就心疼了,啧啧地说:“这丫头,真不像是吃城里饭长大的!”米朵和小柯就咯咯地笑。

  两个星期以后,土壤化验的结果出来了。

  那天,镇上农技站的老吴拿着一张单子急急敲响了旺叔家门,小柯正在屋里辅导米朵作业。听到喊声,估摸着是化验结果的事,就看见旺叔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斟酌开来:“关于寨和村土壤化验结果的报告……”读了一半,大概是认不得上面元素的符号,递给小柯:“你看看,这科学的眼睛,是不是让寨和村有另一个活络的活法?”

  小柯看着化验报告,小小的鼻翼一张一合,像只蜜蜂的翅膀。米朵也仰着头,但米朵太小了,她还看不懂上面稀奇古怪的字符,米朵眼睛里写满了迷茫。旺叔则把坎肩搭在肩的两旁,吧嗒吧嗒地从嘴巴里憋出一个个自信的烟圈。旺叔太了解寨和村这片土地了,哪一片土地耐旱,哪一片适合点豆、种高粱,他吃得透透的,他对寨和村的一切了如指掌。

  农技员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小柯很快看完了,说:“旺叔,看嘛,我一开始猜想的就是这样,寨和村的土地适合种烤烟!”

  “烤烟?”旺叔狐疑的眼神照过来,取下吧嗒吧嗒的烟锅子,“就这玩意儿?能在寨和村种?”

  “能!”小柯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来了。有了科学的依据,但千百年来一直中规中矩的寨和村,谁家敢第一个尝这块动人而充满不确定的奶酪呢?村民大会上,旺叔默不作声,村民也默不作声。

  “我家先来试试吧!”一个声音在人群里荡漾开来。大伙儿扭头一看,是米朵娘。

      三

  当春风再一次吹拂大地的时候,寨和村的庄稼地里就呈现出两派截然不同的景象:这边的山头上平整的地里刚下去高粱种子,那边坡地里米朵和娘就拢起一道道沟壑,用塑料薄膜覆盖住刚栽下去烟苗。这一高一矮,一遮一露的落差,显著而神秘,所有人都在一天天的焦虑与猎奇中,等着秋天的最终评判。

  这以后,就常常看到米朵和小柯站在那片土岗上,看庄稼一天天的长势,看鸟儿们自由飞翔。米朵想,做一只鸟儿多好啊,可以自由地飞到山外。小柯说,山外却没有那片海棠林。米朵和小柯咯咯地笑。

  夏天来了,寨和村的海棠吸饱了阳光和雨水,枝繁叶茂,像一团墨,浓得化不开。海棠树长大了,长结实了,就有了迷人的去处。海棠树对于寨和村来说意义重大,谁家修房造屋,搭个家畜窝棚,总在海棠树上动脑筋。从米朵记事起,那片海棠就一直这么茂盛,村民们一年年索取。而海棠林呢,似乎总也用不完,砍了一些,露出天空的位置,过不了多久,又迅速填补上那间隙,可劲儿绿着。

  台风“山竹”登陆广东沿海的那个晚上,远在1000多公里外的乌蒙山似乎也感应到了那强烈的气流,寨和村下大雨,又夹杂着大风。米朵和小柯躺在床上,听见屋顶上的木板吱吱地叫,米朵很害怕,小柯心里却很担心——寨和村多是土木结构的房子,这一吹,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二天一早,米朵从睡梦中醒来,身旁的小柯就不见了。米朵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昨晚没睡好,脑袋里现在还风一样呼呼地叫。米朵下床,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屋外喊:“要死了,要死了,屋顶盖都掀走了!”

  米朵走出屋,看见屋前那一排海棠树横七竖八地折断了枝干,凌乱地耷拉在地上,一群村里的孩子光着腚,围着一团团枝丫嗷嗷地叫。邻居张婶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屋顶上的盖子不知吹到什么地方去了,光秃秃的地梁上什么也没留下。吃过早饭,小柯就回来了,米朵看见她鞋子上沾满了泥巴,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还好,庄稼苗小,没事!”米朵娘端着一碗粥出来了,“小柯,吃吧,饭都凉了,吃过饭,我们去张婶家看看,昨晚她的牲口棚,屋顶都掀了……”

  邻居的张婶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丈夫远在外地打工。张婶有一个儿子,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张婶身板圆实,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干起活来能顶个壮年汉子。村民们平日里戏谑她像个野汉子,孩子们若是惹了骂,背地里也跟着叫野汉子。

  旺叔这会儿到镇上汇报灾情去了,小柯、米朵、米朵娘出现在张婶家门前的时候,张婶看着眼前三个瘦弱的女人,排成手机信号一样的队列,自己都想笑,“就我们几个,能行吗?”

  “怎么不行?”米朵娘率先就不同意了。她小小的身躯挥舞着一把大斧子,看起来有点儿滑稽。张婶愣了一下,看这3个女人像是来真的,涨红了脸,血气方刚地说:“干!”

  3个女人一台戏,在寨和村,女人们头上早已不是顶着的半边天,何况现在,站在那片荆棘里想要干一番壮举的是4个女人!米朵个子小,拾掇些枝叶,村里原先嗷嗷叫嚷的小孩们也被刺激得不轻,来了兴致,围着米朵,呼哧呼哧在海棠枝叶里忙碌开来。

  晌午,张婶家的屋顶架子就基本搭出了个模样。小柯和米朵娘累得够呛,汗水一滴滴落在水洼里,颤巍巍地荡,米朵和孩子们则在一旁呼叫着,红红的脸上似乎看不到疲惫,反倒有无尽的快乐。

  旺叔回到寨和村的时候,张婶家的窝棚已经快搭建好了,路上散落的海棠枝条也清理得干干净净,旺叔站在微风里,一脸感慨:“这几个女娃子,确实能顶半边天!”

  张婶回过头,圆实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说:“旺叔,就等着您老给我家德生吃颗定心丸哩!他在外面总担心个家长里短,安不下心!”

  “是哩,是哩。”旺叔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又狐疑又欣赏。旺叔看着小柯小小的个儿,心想,这城里的女娃子,也是这般的能耐!

  米朵今天是累了,小胳膊到夜里才开始酸疼起来。小柯摸着黑起床,从口袋里翻出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喷到米朵胳膊上,说:“明早就没事了。”

      四

  夏天快要结束时,米朵在日记里写道:地里的苗长大了,和高粱一样,昂着成熟的头。它们在微风中,一次次俯身又起立,它们吸收了阳光和土地的营养,就要走向成熟,走向丰收的粮仓。这一刻,它们低下高贵的头,向太阳和大地母亲表示感谢……

  那段时间,米朵几乎在白天看不见小柯的影子,只在夜里,米朵都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柯才从外面回来,一脸疲惫的样子。旺叔呢,成天在地里和村子里那条土路上转悠,背着双手,不时抬头望望天空。偶尔遇上招呼的村民,总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句:“等一个月就收成了,等一个月就收成了……”

  地里的庄稼一点点灌浆,孩子们的假期就快要到了。米朵这段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以前,去河对岸的学校,过永宁河上那座石桥时,心里发怵,总感觉身子跟着河水在荡漾。现在,她已经顾及不了这些,米朵更害怕的是期末成绩没有考好。

  小柯知识丰富,和米朵住在一起,米朵自然抓住这个得天独厚的机会,村里孩子在河边抓螃蟹,捉河虾,把书本抛在脑后的时候,米朵就把那股子劲儿用在功课上。小柯讲得很细,由浅入深,娓娓道来,米朵很容易就掌握了要领。看着小柯慈祥的样子,米朵想到了自己的老师。米朵想,小柯这么优秀的人,不去当老师,实在是太可惜了。课本上说,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就是成功。但米朵觉得,小柯内心里有百分之百的天赋,也有百分之百的汗水。

  临考试前一个星期,米朵爸爸突然对米朵说:“这段时间小柯比较忙,就别让她辅导了,要修路了……”

  米朵其实早看出了端倪,旺叔这几天在村前头的土路上溜达,这里踩踩,那里跺跺,心转踏实了,就回家在灶台间,一根根抽出烧得火红的铁钎,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锻打起来。那火花四处乱溅,仿佛一朵朵艳丽的烟花,就要在寨和村的寂静中炸响、绽放。

  旺叔通常掐着傍晚这个点,来米朵家串门,这时候小柯在,旺叔就问:“财政上的资金都落实了吧?”

  小柯正在写材料,抬头说:“快到了,就这一两天的事。”

  旺叔脸上的皱纹散了开来,说:“差不多了,地里庄稼快熟了,总要赶在收割之前……”

  “村里修路人员都找好了吧?我,米朵娘也写上吧。”

  “人齐了。”旺叔说。

  “多个人多一分力,我也是寨和村的人哩。”小柯眼睛写满了真诚。

  “人齐了。”旺叔再次强调,“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忙哩!”

  “每个人都记上日子,给点补贴吧?”小柯望着旺叔,一脸诚恳地说。

  “那不用,都自家村里的事,这个我给大伙儿说说,还支应得动!”旺叔眼睛里写满自信。

  寨和村蠢蠢欲动的气氛越来越浓了。米朵走在海棠树下,今晚的夜空很干净,树叶的空隙里没有一丝云,星星在黑色的天幕上闪着眼睛。米朵躺在那棵粗粗的树干上,山坡上吹来了烟草和高粱成熟的气息,米朵闻着那些空气里湿湿的,甜丝丝的味道,不知不觉就进到了梦里——

  在宽阔的乌蒙山上,一群鸟儿在高高的山脊梁上飞翔,它们一会儿俯冲向永宁河,一会儿抬升到丘岗上,金色的大地拥抱着它们。它们鸣叫,舞动着翅膀,风附和着它们。后来飞累了,它们就在寨和村落了脚,在那棵最大的海棠树上,它们筑了巢。阳光照下来,有几次,米朵看见,那些金色,刚好落在它们春天一样七彩的羽毛上。

  (全文完)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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