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天地间有一声怒吼，把阳光和细雨都渗透入了缝隙中，把呜咽和呼喊都留存在了漫长的岁月里。我不时会思考那天的风、那天的云是否真如记忆中那般古怪，如若不是地动山摇的灾难，我可能只会记得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10月金秋，我又遇见了她。橘色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她拎着一袋苹果，身子轻轻偏向一方。她依旧喜欢穿着黑色的针织衫，厚重的眼镜片让她的眼睛显得又长又大，每当她看向我时总有一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注视的感觉。可是有一次我见她取下眼镜，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伸着脖子不停地观察着她心爱的绿萝，我顿时觉得她和蔼了不少，以至于她每次戴着厚重的眼镜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尽力想象眼镜后的那一双亲切的小眼。

　　她离我越来越近，可我实在不太懂得怎么开始一段交谈，只好在她的推辞下拿走她手上的东西。她带着温柔的微笑注视着我，我也报以微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聊天只限于这依旧热烈的天气。后来我才明白，是她在我身上看见了其他人的影子，我也在通过她贪婪地思念着另一个人，所以谈天气的多变是巩固幻想的最佳选择。

　　炎热的天气在傍晚变得凉爽了起来，小城的街道很窄，因此人们多是骑车走路。路边两排大树只给天空留下了很小的位置，一天中最后的那抹余晖只好透过树枝的缝隙打在路人的背上。我猜，我们一定很像一对母子，正在追着夕阳赶回家做上一顿简单的晚餐。我的身子贴向她，她攀着我的胳膊：“我们可真像一对母子。”对视的那一刻，她被放大的细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平静温和地注视着我。

　　年少的记忆喷涌而来，那是母亲在校门口等我放学时的眼睛。回家的路上她挽着我的胳膊，我总是不停地撇开她的手逗她玩，等到她烦了便一把揽住她的肩膀，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到住在一楼的家。那时我总爱找住在我楼上的阿川，他母亲烧的腊排骨的香味透过窗户传到我家来，这时我便生了小心思，随便拿上一本作业便上楼去找阿川。

　　“阿川，我有道题不会，你来帮我看看呗！”

　　“哎呀，阿姨好！你们正在吃饭呢。”

　　“不用了阿姨，我们家一会儿就开饭了。”

　　“好吧，那我就吃一块吧。”于是我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腊排骨。阿川看透一切的眼睛跟随着我微红的脸，跟随着我推过了他母亲手中的筷子，跟随着我将筷子伸向了锅中，跟随着我满嘴油花地龇牙笑。

　　他也从不揭穿我，只是常常在炎热的下午来我家，将雪糕和西瓜以同样的方式吃进了嘴里。

　　我时常在想，如果日子一切照旧，我与阿川仍会保有孩子的稚气，我母亲和他母亲依旧会温柔地欣赏着我们的小把戏。可是人生不是一片平地，而是拥有着山峦，断崖，森林，草原，湖泊，沼泽，海洋的一方巨大的园林。

　　故土上，那块裂开的时钟第一次向我们的人生主动出击了。汶川依着山而存在，我与阿川的学校正坐落于山脚下。每日清晨太阳还未露出山头，我便和阿川一同出门，清爽的风将山间的木香、土腥味带到了我们面前。阳光一点一点洒向人间，书本印着光斑，这是山外世界的召唤。

　　“阿川，你以后真的要当医生吗？”

　　“当然了，这是我的梦想！你呢，你未来想做什么？”

　　我抬头掠过山峦，手却指向了家的方向：“我要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天天都能回家。”

　　少年的梦想简单纯粹却又丰富多彩，如今到了这般年纪想起那些期望，却忍不住觉得遗憾，于是我总将这些过往抛在脑后，以为逃避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当时间又一次指向5月12日，回忆中剧烈的摇晃仍使我颤抖。那些惊慌的人群，砖块掉落的声音，尖锐的呼喊声只能组成一些黑白的片段，我的记忆就像是块碎了满地的玻璃，怎么拼也拼不上。只能记得，我随着拥挤的人群一直跑，一直跑，等跑到空地，回过头来，才发现一切都变了。那些上一刻还温润在午后慵懒的房屋有些已经歪向了一边，有些被夷为了平地。空气像被灰尘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人们被白纱蒙住了嘴和鼻子，不停地抽泣，血将白纱染成了红色，带着轻微的重量落在地上。这是什么？是地震吗？

　　“是地震！地震了！”

　　空地里传出一声巨吼，我突然被惊醒，才发现汗水已经和脸上的灰尘混在了一起。我又开始了奔跑，那些熟悉的街道已经变得模糊，倒塌的房屋连成了一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家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晕倒的。

　　“你们家陷到地下去了！你妈还在里面！”

　　等我醒来时，仍觉得身体轻轻软软的。我睁大眼睛，眼前却依旧很模糊，我想确定这一切只是梦，可当我看向四周，我的灵魂好像被拉扯着，心脏被压缩到一个狭窄的空间，急促的呼吸冲击着我的大脑，液体从我的眼睛和嘴里中流出。我想大声地呼唤我的母亲，可是那黏稠的液体却糊住了我的嗓子。

　　再次醒来，我被抱在怀中，黑暗里我只能看见天边的一点亮光。

　　“我妈呢？”

　　“阿姨在呢，别怕。”

　　阿川的母亲用力地抱住了我，她的手臂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把我抱得太紧，还是因为阿川也在这场灾难中离开了。

　　去往救助站的路上我才知道，从学校跑回家的那条路上，我曾翻过的那些废墟下面叠着许多生命。多年过去，故土上的花再次生长，又一次次盛开，献给那些在灾难后坚强面对生活的人们，献给那些留在时间里的人们。

　　对于时间的流逝，我们总是靠着年龄来感受，稚嫩的孩童把时间踩在脚下，过往的每一刻都是一次新的喜悦。热烈的少年把时间推得远远的，他们渴望，他们担忧，他们探索着这方水土之外的另一方水土。沉默的中年人把时间抛在脑后，他们寻寻觅觅又鼓起勇气面对着生活。淡然的老人把时间留给了体会，他们总能找到与过往似曾相识的那一瞬间。靠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遇见了不同的人，我们看了许多书，我们由开朗变得沉默，又由沉默变得乐观，最后变得平和。

　　随着时间的流逝，面容会改变，眼神会改变，忽然有一天会惊讶地发现，我们正由长大变成了老去。靠着时间的流逝，废墟会长出草来，一座新城会被建成，可是思念不会被遗忘。

　　见习编辑：郑欣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