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日又一日地吹着，吹凉了自己，也吹高了天空；地里的庄稼也一样接一样地被秋风吹熟了，玉米变得饱满，高粱更红，芝麻更香，棉桃里的白云也跃跃欲“飞”……

　　种在水里的菱角、莲藕也称得上庄稼的话，那么秋风同时也吹熟了它们，使菱角更硬、莲藕更白。其实打我记事起，便没有见过村人有意去栽种菱角、莲藕，它们自然地从河水里、从池塘里生长出来，叶子绿了，花儿开了，果实熟了，大家知道也不知道，忙得没有时间去看，嘴里也不少那一口，任它们在水下过完一秋，度过寒冬，第二年春天再相见。我们孩子却忘不了它们，菱角味美却扎脚，因而采摘得少，采收淤泥里的莲藕也麻烦，只有莲蓬从水面高高地擎出来，在秋风中微微地晃动，诱惑着我们渴望尝上一口鲜的味蕾。

　　新鲜的莲米最好吃，等晒干莲米做成粥，其中的鲜美已损失大半。秋风刚把莲蓬吹熟，里面的莲米正饱满鲜嫩，剥出来是乳白色，这时候采摘最佳。秋风不候人，趁早采来吃掉，方才称得上对美食好物的不辜负。

　　自己说服了自己，却又不敢独自撑船，除感觉危险外，又腾不开手去采摘莲蓬。愿意服务孩子划船的往往是家里的老人，他们有经验而且耐心，孩子说再多的话也乐意回应，一问一答间已入藕花深处。最初坐船，轻微的摆动也使我胆怯头晕，在地面上的“小豹子”完全失去了爪牙和精神。爷爷说：干脆船动你也动吧，直到把自己当成船的一部分。后来我果真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忘掉了船的存在，毕竟这是爷爷在划桨我在坐船嘛，有时我甚至奇怪地想：小船就是穿在脚上的一只鞋，穿合脚了，就忘掉鞋吧。

　　池塘很大，我更想称它为湖。生长在池塘边的莲蓬容易被人徒手采去，只有深入池水才能有更好的收获，整个过程的乐趣犹如探宝一般，珠宝初见光的喜悦也是可想而知的。爷爷的个子矮，我的个子也高不到哪里去，下半身几乎落入船中，我们仿佛两个小矮人正在荷叶丛林中穿越。小船划得平稳，前进得不疾不徐，几乎听不到欸乃声，与其说船桨拍打出了水花，不如说它在抚慰着池水。池塘中光影交错，色调斑驳，水里融化了天空的蓝、荷叶的绿、荷花的粉和白，还有人影的浅灰、船身的暗黄，有时清晰了，有时模糊了，有时像镜中的映像，有时又被扭折成潋滟的波光，荷叶下的风吹到远处，近处的又闪闪烁烁地排到眼前，分不清楚是真是幻，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爷爷只顾划船不说话，我也只管发呆，猜不出荷叶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色彩还是油碧，叶的梗子却像树木一般深长，生出粗砺的刺来。荷花零星地开着，已过了盛花期，金色的花药依然醒目，花瓣已有倦意，秋风一吹，旋落到荷叶上，或者昏暗的水面上。的确已经是秋天了，阳光不再炙热，头戴一顶草帽，它就更没有了威力，风是真的凉爽，吹在皮肤上使其更光滑、更轻松，有一种挨近青石板的凉意、贴在树叶上的惬意。秋风吹熟了莲蓬，吹熟了时间，也把人吹得成熟了呢，是一种悠闲自在、内里甜润的成熟。

　　采摘莲蓬我算得上熟手，对触手可及的那些只一拉，整个蓬头便握在手里，不会多一截梗子，彼此断裂得清脆果断，却不是疼痛时的呻吟。有的莲蓬则有意留下梗子，回村后送给更小的伙伴，让他们在手里多玩一会儿再剥开吃；留长梗的莲蓬看上去也更好看，插在水瓶里像一幅静谧自足的小画。对稍远处的莲蓬，需要借助木钩子来牵，凑近了，更近了，饱满的莲米像圆圆的眼睛淘气地睁大了，撑得蓬面鼓鼓的。我一把抓住蓬头下端，微微听见一声悦耳的脆响，一朵果实又落入小船中。我从没有用过小刀来切割莲蓬，小刀太锋利，留下的切口就像伤口。爷爷说刀具的铁腥味也会留在莲蓬上和梗子上，影响到莲米的口感，也不宜在碧绿静幽的荷池里留下凶煞气。秋风懂得人的心思，将荷叶的清香、荷花的幽香吹送得更远。

　　刚采摘下来的莲蓬拿在手里感觉很轻，莲藕将最重的部分留在淤泥当中，等待大人们日后当作庄稼去收获。每次采摘的莲蓬都不多，小船刚划进来，我已在心里算好了数目，自己吃几个、家人留几个、伙伴给几个，这些都一清二楚。莲蓬隐在荷叶丛林中，爷爷是撑船人，我是采蓬人，小船开辟出一条窄窄的水道，愈行愈深入，不闻人语声，只听折断莲蓬梗子时清脆的声响——这是顺利采收的声音。也是提醒我们不可贪求的声音。爷爷还会提醒我，只可采摘莲蓬，不可伤及荷叶、荷花和水下的莲藕，所以他桨划得轻柔，船就行得安稳，不仅仅是为了人的安全，还要尽量不惊扰到这一池水生的植物和花卉。秋风吹熟了莲蓬，也会将荷花吹败，将荷叶吹枯，但那是自然界的事情，秋冬交替时过来看满池的枯荷，同样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美。刚开始，我们确实惊扰到了水下的鱼儿，它们躲得远远的，后来就跟随着小木船，不声不响地一路游弋摇曳，等着我一不小心将莲米碰落水下，它们也想尝尝鲜呢。

　　想吃到更鲜嫩的莲米，就采摘那种蓬面不鼓凸的莲蓬，颜色还绿着，仅有一点点被秋风吹熟的黄。剥出莲米轻轻咬上一口，简直有爆汁的感觉，那其实是口舌生津，然后慢慢地咀嚼几下，一股乳汁般的鲜甜清香便弥漫了整个舌头，渗入并洗礼所有的味蕾，连身心都跟着轻逸甜润起来。这是初秋的味道，也是乡野的味道，或许还是另一个家园——水中家园的味道。

　　在池塘中绕了一圈，我们摇船回家，水中的鱼儿一直送到池边，感谢我丢下的那些鲜美的莲米。爷爷越发轻松地划着桨，只看到他硬朗的脊背、大鸟展翅一般的胳膊。我安静地坐在船中，轻摇一朵大得喜人的莲蓬，饱满光滑的莲米在里面蹦跳，像在敲着鼓，发出“嘭嘭”“咚咚”的声音。我数了数，一共有十八颗珠宝藏在其中，却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待匣开流光的那一刻。我回头望去，池塘里那些没有被采走的莲蓬，秋风不但吹熟了它们，也会将它们吹成坚硬如玉的种子，即使在时间的淤泥里静候百年，也有机会重新萌芽生长，让美好芬芳的生命再蓬勃青绿一次。

　　登上岸来，秋风却比刚来时深了，只见一株高高的莲蓬如一盏青灯那样擎着，一粒粒莲米将成为灯火，由夜晚的明月星辰点亮，那样的画面我在梦中也能望见。

　　责任编辑：谢宛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