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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朋]樱桃花殇(随笔)

发稿时间:2020-04-04 10:33:00 来源: 中国青年作家报

陕西安康日报社 吴昌

尔一/绘

  在乡下,果木被庄户人家当着庄稼和牲口养着,和婆娘娃子一样心疼着。房前屋后,见缝插针种一些农家果木,日子一旦有了水果味儿,就甜蜜了,也就有了富态相。桃、杏和梨是最常见的果木,桃树矮而枝茂,花开时一片桃红,媚而不艳,一抹粉红竟能拽住人心,二三月看了桃花,再美艳的花朵都装不进眼。

  麦熟时吃杏,一身的瞌睡浑然被麦黄的杏酸醒了。杏树高大,即便熟透也不需看管,馋嘴的孩子和过客一般伸手不能及,只能仰望绿叶间那星星点点的杏黄,口里泛酸。杏花和梨花一样雪白,只是梨花白得更纯,杏花少许透粉。梨是秋季的水果,中秋前后,青绿的梨子渐渐变黄,散发着梨香。

  农历二月为杏月,三月称桃月,而正月里最早报上花期的当属于野山桃和樱桃花。打春前后,漫山遍野的野山桃几乎一夜之间粉白,恍若落了薄薄一层雪,满眼枯黄里映出早春景象。庄稼人认定一个理,野山桃开得越旺,年景越好,一年必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季节以花送信,温婉中多了些许生机和诗意,也为庄稼人送来一份念想。正月十五前后,樱桃花紧跟着山野桃花之后开始打苞,绿豆大小的花苞被嫩绿的花衣紧包着,侧耳似乎能听见花骨朵窸窸窣窣使劲儿脱去花衣的声音。樱桃树喜阳耐寒,一般栽种在敞亮处,油沙土最佳,松软通透,方便根脉呼吸,黄土太肥就腻了根系,枝叶必不茂盛,果实也会小些。樱桃花开,小麦发蔸,豌豆泛绿,菜园里的菠菜拔出花穗,蒜苗开始怀薹,春天算是真正到来了。樱桃花素白,常常簇聚成一个个花团,少有单开。花朵多为五瓣,细密如睫毛的花蕊探出花心,起初雪白,渐次粉白,花谢时变为浅黄。樱桃花期不长,也就个把礼拜,怕辜负了大好春光,就可劲儿地怒放,一树一树的樱桃花远望雪嫩,白茫茫一片,近观素雅玲珑,一尘不染,让人不忍心触碰,唯有用心感受一树樱白如何在个把月时间孕出红玉般剔透的小果。

  春暖,樱桃花开,嗡嗡嘤嘤间,春气醉人,棉衣一件件脱去,遇到好天气,晌午可以穿上薄衫在地里干活。春光里,田间地头少有闲人,大人们开始春耕播种,老人和孩子坐在樱桃花盛开的屋外,手里也有农活。从地窖里捡拾来红苕和洋芋,铺晒在院坝,将冻伤长疮的一个个分拣出来,然后逐一收拢,装进透气的背篓或者竹篾笼。

  趁着好天气,翻开早已深耕的园子,在扑面的泥头香里开始下种育苗。红苕需要大粪提苗,洋芋需要木柴灰打窝,脾性不一。大人们总是喜欢讲这些常识给蹲在一旁看热闹的晚辈,藏在季节里的农事常识一代传给一代。当然,大人们兴起时还会就着好光景打开嗓子,让窝了一冬的山歌出来一晒,到了这个季节,再老诚本分的庄户人都憋不住嗓子里的痒痒。腔调如何暂且不论,歌词总是少不了困在无限春光里的农事和花事。

  “抬头一看田坎坎哟,麦子绿得油闪闪,豌豆正在冒尖尖,樱桃花开一片白哎,一年光景惹人醉哪,哎樱桃花开一片白哎,一年之计在于春哪……”山歌一唱,地里的庄稼和房前屋后的果木算是彻底睡醒了,在太阳底下伸懒腰,打哈欠,身子骨清爽了不少。山歌春风一般吹过屋前的正在怒放的樱桃花,花瓣竟然醉了般飘忽起来,落得一地花香。在春天,庄稼汉也是一朵花,一朵盛开在田里的花,一朵盛开在床铺上的花,一朵盛开在山歌里的花,只不过是怒放的状态和形式不同罢了。

  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到了晚上就有了些许凉意,忙了一天的大人早早上床铺开身子骨,懒懒地享受被春光晒暖了的被窝。好动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竟然生不出睡意,仍然贪着白天的山歌,缠着要再听一段方可入梦。女人的嗓子细些柔些文静些,山歌里自然离不开也少不了春天里的花花草草。“房前樱桃屋后菜,樱桃一开蜜蜂来,菜园要翻种新菜,樱桃好吃树难栽,菜园子勤翻好种菜,哎,樱桃好吃树难栽,菜园子勤翻好种菜哟!”这歌好像山泉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的,野生,自然,山歌从屋里轻轻地传出去,屋外的樱桃花香又轻轻地飘进来,一出一进,整个夜晚就有了乡村情趣。

  樱桃好吃树难栽!乡下的山歌都是这么唱的,一代唱给一代,一代传给一代,唱得含情入心,把樱桃树唱得娇贵起来。实际上,樱桃树并没有歌里唱的那么难栽。打春后,等樱桃树冒出绒绒嫩芽,一场春雨后,有经验的老农手提锄头在樱桃树下走一圈,自然会发现根须裸露处生出的小苗,抡起锄头,三两下就挖出一株根须裹土的樱桃树苗。栽树的窝坑是事先准备好的,苗木端放在坑中央,覆土踩实,一株新苗落窝大吉。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新栽的苗木就缓过神来,细嫩的枝条有了水土气,根须不认生,已经找到了落脚处。

  清明前后,海拔稍低一点的樱桃熟了,一口樱桃酸竟让人魂牵梦萦,一年一年,熟悉的味道总能吃出不同的心境和感觉。娇嫩的樱桃果挂在枝头,若是摘下来,隔夜变得乌黑,兴许是离了树枝,断了血脉,伤了果子,果肉自然就不再新鲜如初。指头大小的樱桃果挂在绿叶间,总是惹人眼馋。初上市的樱桃比过肉价,也难怪,为了春天最挠人的一口樱桃酸,再贵都值。这些年每每看到城里的樱桃上市叫卖,总想起老家屋后的几株樱桃树。确切地说,几株樱桃树硬是将屋后的荒地变成了一小片果园,若是诗意一点的叫法,称作樱桃坡则更佳。起初只有一株,不知父亲从何处挖来一株树苗栽在房后,在树周垒砌了一圈的碎石,护住幼苗。待我上到小学二年级时,樱桃已经挂果,每到春天,眼瞅着樱桃树开花坐果,心里生出馋意,就盼着樱桃早一天长大红透。等到果实泛黄,总会跑到树下仰起头,找几颗向阳的果子摘下来,塞进嘴里尝鲜。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因为家里要盖厦子,父亲不舍地将樱桃树连根挖掉,裸露的树根像一根根血脉,湿漉漉地滴着根液,似乎能感觉到根脉生疼呢。父亲说,樱桃树的根好深,铺的好远,难怪每年果子繁茂呢。粗壮的樱桃树竟成了一摊柴火,堆在屋后,我的心里一阵莫名的感伤,好像失去了一个伙伴,了无乐趣。

  第二春,那些樱桃树根竟然旁生出许多小苗,父亲一喜,将好几株稍大一点的樱桃树苗移栽在房左的斜坡。谁知,往后的几个春天,但凡樱桃树根延伸之处,皆生出高低粗细不等的小苗,于是屋后房左的坡地成了樱桃园,每年樱桃熟透,左邻右舍总是被热情厚道的父母喊来吃樱桃,屋后的那面坡笑声爽朗,好不热闹,人在树下,果在叶间,邻居都夸果甜,都说这一树一树的樱桃能卖不少钱呢。父亲站在一旁,消瘦的脸庞溢满开心的笑,额头的皱纹里洒满春日的暖阳,慈善而祥和。

  父亲站在屋前的院坝和乡亲搭话,都说他不舍得吃自己的樱桃,耍大方哩。父亲只笑不语,他最懂自己的身体,是不宜吃这枚略带寒性的果子的,更何况每年樱桃熟时,旧病复发,就连能站着看着乡亲吃园子里的樱桃都很吃力。时间久了,邻舍在打春前后来我家,和父亲商量,挖走樱桃苗回家栽植,省得日后再来烦扰。憨厚的父亲笑着看着,乐呵道,再过些年,我们沟里家家都有樱桃树,家家都有自己的樱桃园子了。

  冬月,樱桃树睡熟了,父亲病倒了再没起来。一年最冷的时候,飘了一场雪,如樱花一般雪白,父亲却终究没有等到来年樱桃花开,没能看到乡亲们再来我家吃樱桃。

  他的油黑光亮的棺材被邻舍抬着,在唢呐声中,在一片哭声中,在凛冽的寒风里,亲人簇拥着他的棺木沿着樱桃园里熟悉的小路送他下葬。园子里的樱桃树还在睡着,他们又何尝不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孩子,只是他们冷得睁不开眼,还不能为父亲开一园素雅的花。我曾无数次幻想,若是父亲熬过那个寒冬,等到打春再陪我看一季樱桃花,就算他累了困了他想走了,我一定会央求乡亲们路过樱桃园时放缓脚步,让我的父亲再多看一眼他的樱桃园,看看被他无数次踩踏的小路上铺洒的那一瓣瓣樱桃花,让雪白的樱桃花映着他油黑的棺材,让他走得排场些,暖和些,也让这高高低低的樱桃树知道,那个常来园子里疏枝除草的父亲去了另一个春天。

  第二年春天,樱桃花如往常一样怒放,白茫茫一片,园子里清冷肃静,少了往常的春意和热闹,樱桃花把枝头压得很低,盖住了昔日那条小路,樱桃树醒了,父亲却睡熟了,彼此错过了一个季节,就错过了一辈子。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就着泪水和思念,父亲被我们栽种在樱桃园里,寒风和大雪中,他冷得能落脚扎根吗?春天离他那么近,他却走得那么急。那之后,园子里的樱桃结得不如往年繁茂,多少年之后,沟里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己的樱桃园,每年春暖,整个山沟樱桃花盛开得一片雪白。那些有着一样血脉的樱桃树是否记得,曾在它们熟睡时,父亲轻轻地从它们身旁走过,去了另一个春天。我在心里暗暗祈祷,父亲的屋舍依旧坐落在一处樱桃园里,那里樱花盛开,那里春光明媚,那里山歌悠扬。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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