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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助手 | 怎样把诗放开了写

发稿时间:2023-04-14 12:24:02 作者:满堂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20世纪80年代青年的穷游,兜里没有几个钱,也要出去看一看。这就接上了古代中国的传统,读书行路,寻朋访友,不亦乐乎。有个春天我去北京,投宿在青年诗人王家新家里。那天晚上,我读到一本繁体字竖排版的文学杂志,有黄维梁翻译的一首诗: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

  写过诗的人知道,写好一棵树不容易。如果是一棵疯狂的树,不管是松树、白桦还是冷杉,都是诗人心智的向外传递,要通过诗的技巧,还要有完好的诗意。这样太难,很多诗人宁可描述一大片森林,也不去写一棵疯狂的或者不那么疯狂的树。也许同样的道理,荷兰画家梵·高画那些疯狂的向日葵,画了很多幅,都在几朵和十几朵之间,没有单株。

  所以我想仔细看看,埃利蒂斯怎样写一棵树,怎样把诗放开了写。

  虽然埃利蒂斯在1979年就获得了诺奖,却要到很多年后,书店里才会有他的中文译本。在此空白时间,我只好把报刊上散见的埃利蒂斯诗歌抄录下来。

  这首《疯狂的石榴树》,我已经有了两个中文译本,袁可嘉的,李野光的。同一首诗歌,读到第三个译本,仍然让我兴奋。

  我觉得三个都不错。要是静心品味,下面这个译本的语感更好一些:

  在这些刷白的庭园中,当南风

  悄悄拂过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在阳光中跳跃,在风的嬉戏和絮语中

  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告诉我,

  当大清早在高空带着胜利的战栗展示她的五光十色,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

  作为《疯狂的石榴树》开篇,埃利蒂斯描述了这棵树的环境,有拱顶的走廊,刷白的庭园,悄悄拂过的南风。请注意,他写这棵历尽磨难的、英雄主义的石榴树,却把它放在普通环境而非险恶之中,也许是有意的,让我们与这棵树的距离不远。也许他想告诉我们,那些磨难近在身边。

  看起来,这是超越了特定季节的一棵树。如果处在我现在的经纬度,“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是在春天,“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是在秋季。如果读到这首诗最后一节,从“四月初春的裙子和八月中旬的蝉声”这一句,你会更清楚,他写的树不限于某个季节。但你要注意,这棵树不仅拟人化了,还有一出场就鲜明的性格特征。

  当赤身裸体的姑娘们在草地上醒来,

  用雪白的手采摘青青的三叶草,

  在梦的边缘上游荡,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出其不意地把亮光照到她们新编的篮子上,

  使她们的名字在鸟儿的歌声中回响,告诉我,

  是那疯了的石榴树与多云的天空在较量?

  这是第二节,像一首奏鸣曲从第一乐章转到第二乐章,从略呈庄严的快板,转到如歌的柔板,充满静观的沉思,具有强烈的抒情性。

  看看埃利蒂斯怎样写出世界上最美的草地吧。雪白的手和青青的三叶草很美,在梦的边缘上游荡的姑娘们很美,照到新编的篮子上的亮光很美,在鸟儿歌声中回响的她们的名字很美,组合一起成了极美。你在音乐和绘画作品里遇到过这种极美,现在你知道了,诗歌也能表现这种极美,而且有超出语言和现实的意义。

  我的理解是,诗人是没有时间空间限制的。这位希腊诗人回到了古希腊,回到崇尚人体美的时期,看到了那片纯净的草地。

  你不会忽略石榴树与这草地的关系:因为疯狂的石榴树在与多云的天空较量,才有草地上美好的一切,埃利蒂斯写得很清楚了。那么,这疯狂的石榴树,究竟在寓意什么?

  当白昼用七色彩羽令人妒羡地打扮起来,

  用上千支炫目的三棱镜围住不朽的太阳,

  告诉我,是那疯了的石榴树

  抓住了一匹受百鞭之笞而狂奔的马的尾鬃,

  它不悲哀,不诉苦;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高声叫嚷着正在绽露的新生的希望?

  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老远地欢迎我们,

  抛掷着煤火一样的多叶的手帕,

  当大海就要为涨了上千次,退向冷僻海岸的潮水

  投放成千只船舶,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

  使高悬于透明空中的帆吱吱地响?

  高高悬挂的绿色葡萄串,洋洋得意地发着光,

  狂欢着,充满下坠的危险,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世界的中央用光亮粉碎了

  魔鬼的险恶的气候,它把白昼的桔黄色的衣领到处伸展,

  那衣领绣满了黎明的歌声,告诉我,

  是那疯狂的石榴树迅速地把白昼的绸衫揭开了?

  这三节是诗的主体。看来,埃利蒂斯写诗时拥有无尽的权力,能调动万事万物为他服务。其中,包括诗人的视觉,“白昼用七色彩羽令人妒羡地打扮起来,用上千支炫目的三棱镜围住不朽的太阳”;诗人的听觉,“是那疯狂的石榴树,使高悬于透明空中的帆吱吱地响”;诗人的内心感觉,“高高悬挂的绿色葡萄串,洋洋得意地发着光,狂欢着,充满下坠的危险”;诗人的感性与理性的有机契合,“抓住了一匹受百鞭之笞而狂奔的马的尾鬃,它不悲哀,不诉苦……在世界的中央用光亮粉碎了魔鬼的险恶的气候,它把白昼的桔黄色的衣领到处伸展,那衣领绣满了黎明的歌声”,等等。

  很多人都说埃利蒂斯是一位语言大师,超现实的写作方式融合了希腊民族的传统与现实,创造出一种崭新的诗歌语言。这样说没错,但对诗歌作者更有启示的,是他写诗时主宰万事万物的阔大胸襟。

  现实也好,超现实也好,诗人都要有阔大胸襟。

  在这首《疯狂的石榴树》里,他不想有意拉开主体每一部分的差距,而是像一部音乐作品,将开始时出现的第一主题,不断在新的乐章里呈现和展开。于是,这棵树就在我们面前越发清晰和饱满,越发疯狂起来。

  就这样到了诗的尾声:

  在四月初春的裙子和八月中旬的蝉声中,

  告诉我,那个欢跳的她,狂怒的她,诱人的她,

  那驱逐一切恶意的、黑色的、邪恶的阴影的人儿,

  把晕头转向的鸟倾泻于太阳胸脯上的人儿,

  告诉我,在万物怀里,在我们最深沉的梦乡里,

  展开翅膀的她,就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吗?

  现在你注意到,每节诗里都要重复“告诉我”“告诉我”,于是便气势连贯,直抵人心。

  读到最后,你明白了,诗人为什么在前面写“是那疯狂的石榴树老远地欢迎我们”,因为历尽磨难的我们与石榴树是同类,我们是她,她也是我们。

  怎样把诗写到极致,这首《疯狂的石榴树》是最好范例之一。

  极致的感觉,也是自我极限的感觉。

  埃利蒂斯说过:当我说到感觉时,我指的不是那些显而易见的第一层次第二层次的感觉,而是把我们带到自我极限的感觉。

  要使尘世的光明转化为超自然的光华,只需要一点点的工夫,由一种传自古老的感觉孕育而成,如孩子酷似父母。

  于是他向我们发问,感觉能不能经由这永不休止的净化作用,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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