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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助手 | 你不可能离开人群在荒野中写作

发稿时间:2023-06-05 13:33:03 作者:满堂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多年以前读惠特曼,他的诗有大气势,像篝火燃起,印在书页上也释放出热量。这一点,至少与他排列的大量生活场景有关,我甚至记得,他描述大街上的人形形色色,其中有一位匆匆忙忙回家生小孩的孕妇。

  空闲时查了一下,我的记忆没错,那首长诗《我自己的歌》中确有这个场景。惠特曼写道:“……那敌对双方的狭路相逢,那突然的咒骂、打击和跌倒,/那情绪激昂的人群,那戴着星章、快速挤到人群中央的警察,/那无法穿透的石头,接受并返回了那么多回声,/因过饱和饥饿,中暑或癫痫者发出的可怕呻吟,/忽然感到阵痛赶忙回家去生孩子的妇人的可怕的叫喊。/……我想到它们,展现它们,与它们共鸣,我到来,然后离开。”

  看起来,有些诗歌需要重读,重读时可能有新的发现和扩展。这一次我扩展到布鲁姆的《西方正典》。布鲁姆把惠特曼看成伟大诗人,还引用了他的一首短诗,他的晚期作品《夜半清空》:

  啊,灵魂,这是你的时辰,你自由飞翔,

  进入那无语世界,

  远离书本,远离艺术,

  你全然崭露,静静地凝视与沉思那最珍贵的主题,

  夜晚、沉睡、死亡和群星。

  短短几行,简洁,清新,精湛,形象也与先前的不同。若是年轻的惠特曼,在写了夜晚、沉睡、死亡后,他会写到大海和母亲,喷发出更多情感。现在他年岁渐长,目光沉静,抬头看向天空深处,看到的是群星,遥远又迷茫,没有尽头。

  你要知道,十九世纪诗人惠特曼以天马行空的姿态,一步跨出了欧洲诗歌界象征、唯美的氛围,在美洲大陆兴起了用个人经验描述现实的诗歌风暴。

  他有个意想不到的作用,是引领无数个追随者,让诗歌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按他的说法,作为灵与肉的诗人,天堂的快乐和他在一起,炼狱的痛苦也和他在一起。心智敏锐、狡黠多谋的他,把前者嫁接过来使之增殖,把后者译成新的语言。

  “那些瘦长的、穿着宽舒大袍的妇女又都是什么样子,那些沉默的、面目像老人的婴儿,那些被扶起的病人,那些嘴唇刺人、未曾剃须的男人又都是什么样子?”惠特曼说,“我很喜欢,这些都成了我自己的东西。我是那些人,我蒙受苦难,我就在现场。”

  中国读者太熟悉这样的诗人了。他们喜欢的古代诗人杜甫,在诗的词语和意境上有短处,但在观察和描述现实上有长处,对世间大众有强烈的人文关怀。

  中国现代也有这样的诗人?回答是肯定的。

  “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底胆子?/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得快要哭了。”

  这首反战的诗,名为《初夏一夜底印象(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作者闻一多。那时他写诗不久,语言生涩,可是他的立场离人群很近。

  闻一多写了这首诗后就漂洋过海,先后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大学、纽约艺术学院专攻美术,接受了现代都市的光影色彩和物质文化,也接受了现代诗歌关注现实、体恤民生的人文熏陶。

  这时候的闻一多想到,伟大的诗人要像杜甫,笔端要触到广大的社会与人群,共同欢乐,共同悲苦。比起杜甫,惠特曼的影响更直接,更强烈。他读惠特曼,有时会感叹一声“写得多好啊”,再译成中文寄回国内。

  我读到的一篇文章,写了闻一多较晚的一个看法,认为惠特曼是中国新诗的楷模,他的诗歌是新诗发展的方向。我没有查到闻一多这个评价的原始出处。但我认同这种说法,还想有个补充,诗的发展方向不止一个,是多元性的,世界上许多伟大诗人开辟的道路,都可以是发展方向之一。如果说惠特曼的诗歌是其中之一,就变得准确了。

  闻一多取了惠特曼的精神内核,加入自己的技巧和风格,写出一些成熟的作品。其中一首《罪过》,可以当他的代表作来读: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跤,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

  “哎!都给压碎了,好樱桃!”

  “老头儿你别是病了罢?

  你怎么直愣着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

  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

  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

  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

  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

  老头儿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这是原汁原味的汉诗。从中看出,闻一多提倡和实验汉语诗歌格律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几方面都有成果。

  《罪过》让人感触很深。最初的印象是作者的绘画色彩,满地的杏儿和樱桃,红白对照,别样醒目。其次是地道的民间口语,来自人们的平常生活。接着是戏剧性冲突,由老头儿与旁观者的对话一次次加强。还有,你细心读这首诗,还会发现每一行都是九个字,而且读起来有明显的节奏感。最后一点,你能看出作者的用意,宁可损失别的什么,也不损失句子的音乐性。

  它以白描手法讲述了那个年代民间普通人的生活。每个时代都会有生活窘迫的人,但在那被战乱蹂躏的年月,大众的生活尤其痛苦。就连闻一多,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日后在西南联大,也要借债度日,还要加上妻子摆地摊卖旧货,自己去篆刻图章挣些钱,维持八口之家的温饱。相比挑着担子摔了一跤的老者,闻一多只是没那么衰老,还有一项技艺用来赚钱。他这首诗里的同情,不仅给了那老者,也给了心有戚戚的自己,给了天下不计其数的人。

  他流传最广的是那篇《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诗歌写作者要关心一件事,具有张力的《死水》是怎样写出来的?换句话说,如果我看见一样事物,本来是好的,却变得很坏,我也可能想到,看它还能坏到什么样子?这种想法能写一首诗吗?应该怎样写?

  像闻一多那样写,用简单却有效的反讽,可能是最简便的方法。

  形式逻辑中的归谬,也是反过来说自己的观点,将一件事物的不合理推到极致(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而诗歌中的反讽,往往是某种感情到了极顶,其他方式不足以酣畅表达,于是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去表达,比如用肯定的语言描述丑恶,表达作者的责难和愤慨。

  闻一多在这里发挥了他的擅长,在理性上华丽地想象一沟死水,在感性上浪漫地描述一沟死水,完成了死水的另一层面的象征。

  比闻一多早几年出生的一位国外学者,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提出了“诗歌陌生化”的说法:艺术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文学即技巧,就是使对象变得陌生,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这种“陌生化”不是为了新奇,而是通过新奇,使人从对生活的漠然或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感奋起来。

  你是诗人,要知道怎样使用陌生化的手法。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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