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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优越的方向,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发稿时间:2023-10-08 15:24:00 作者:满堂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网络上偶然看到一首《吹过》,据编选者说,作者是那位大画家梵·高,这首短诗是从他的书信里摘出来的。

  很多人知道,有时候太阳落山不能画画,梵·高读了太多小说诗歌,攒了很深文学功底。我读过他一些书信,诉说他的热情与失望、喜悦与忧伤、平静与疯狂,确实有诗的因素。可是,他留下的书信有九百多封,我很难查到这首短诗在哪里,很难确认这是不是他写的。

  不管作者是谁,这短诗看起来不错:

  伙计,一起来

  在石楠荒原上画画,

  画一片土豆田。

  一起来尾随一张犁

  跟从一位牧羊人。

  一起来凝望

  火。

  就让你被风吹过

  石楠荒地的风暴

  吹过

  短诗里一起凝望的火,在梵·高与弟弟提奥的通信中,写的是看护内心的火:我们心里也许有一把滚烫的火,可是谁也没有拿它暖和自己;路过的人只看见烟囱冒出的一缕青烟,不去理会。现在让我看一看你,应该干什么呢?人们必须守护那把内心的火,要稳着点,耐心地等待着……

  诗中写到的土豆田,也不显得突兀,梵·高特别满意的就是他那幅《吃土豆的人》,为此还和不喜欢那幅画的好友断交。可是,看到这首诗里出现的土豆田,我还是愣了一下,这个形象在他人的诗中极少出现,几乎没有人能看到,而我偏爱的一首诗,标题恰好就是《土豆田》。

  这首《土豆田》,你先读一下,找找感觉:

  如果我是一个单身女人,我会

  只需要一个土豆。削下它的皮

  带走它的花,把洗好的土豆

  放到我的篮子里。我的需求

  从来就不多。我只能向

  那命运中属于我的事物靠近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会

  需要两个土豆。两个土豆

  使我们沉在生活中。土豆

  涨满了手掌,正好可以用来暖手

  我们对着吃土豆的季节,天气

  都是暖的。那些外面的冷

  或自己内心的冷,都像可以忍受了

  如果你,我,再加上我们的孩子

  我们将需要一块土豆田

  你和我这两块大土豆,将会使

  土豆多如繁星。

  站在逐渐阴沉下去的田垄边

  等待那从乡间来的,运送土豆的

  马车。我的诗句就在这悄无声息的

  等待中找到我。孩子的手

  放在我们的手中。我们是不是

  还要像以前那样分开?

  风从开有蓝花的土豆田吹过

  土豆在我们的想象中生出嫩芽

  那些嫩芽越过了自己的不幸

  用那旷世的温暖拉拢着我们

  你眼前这首诗,看起来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汉诗,是汉诗近百年发展、几代人接力才有的状态。

  比如,语言纯净,情绪平稳,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想说的都说了出来,抵达人类的内心。

  汉诗的表现能力已经很棒。

  这首诗想往尘世的生活、平常的爱情、细微的幸福,而普通人容易得到的这些事物,对诗人却是旷世的温暖。古往今来的著名非著名的写作者,只要是真正的诗人,都会向命运中属于他们的事物靠近,差不多总能遇到这样的难题。

  他们在天空里越升越高,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但这难题并非无解,随着岁月向前延伸,很多人的诗性诗情变淡了,也会与生活和解。或者终于疲倦,不再像诗人米沃什描述的,为了换取艺术完美,坚持对抗心的冷漠。于是,生活开始回馈他们,给予平常人的温暖与幸福。

  另一种和解方式,是诗人在保持诗性诗情的同时,也能完成的和解,虽然很难,却正是这首诗要表现的,从天空降回大地之上,诗人要在庸常的生活中保有对诗歌的乡愁。

  这首诗出自林雪的诗集《大地葵花》。在庸常的生活中保有对诗歌的乡愁,其实是林雪的诗歌观念之一。“在写诗的过程中,我是否做到自觉探索由于持续而坚持的反抗中的可能,并随着技艺发展成熟而创造出诗歌新的意义?”她说,“我会带着这个追问写下去。在日常生活中,我希望看到自己的精神在平常事物损耗中,仍然没有失去诗意和耐心,仍然有一些在磨损中产生了光亮的东西。”

  《大地葵花》2006年出版,第二年获了鲁迅文学奖。当时我应邀写了篇诗评,标题是《诗歌写作的优越时刻/关于<大地葵花>的两种阅读》。没留样刊和底稿,现在找不到全文,只剩下我在某篇文章中引用的一段:

  “很多年以前,诗歌的记录和出版不容易,只能写一些重要的事情。在我们知道的荷马两部作品里,《奥德赛》是以回归为母题的: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诱惑,无论归途漫长与艰辛,还是要回到故土。读林雪的《大地葵花》,读到将近一半的时候,那首《朝着赫图阿拉方向》,忽然让我想到这回归的母题,对于荷马以后的许多诗人都意义非凡,对于现在的林雪就更加重要。”

  曾与林雪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校园里写诗的刘兴雨,读过我那篇诗评,后来在回忆和描述这件事时,我是以第三人称出现在文章里的:“在我们的同学中,知名度最高的是诗人林雪,她的作品入选过《朦胧诗选》,她本人参加过《诗刊》的青春诗会。在学校时,就有人说南有舒婷,北有林雪。后来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堪称中国一流的女诗人。有一年,《诗刊》要专门介绍林雪,让他写一篇评论文章。林雪有这么大成就,要搁在别人不得抡圆了吹,可他只在文章中说林雪的创作找到了优越的方向。在一般人看来,这太没高度也缺少热情,可在他那里,认为一个人找到了写作的方向,那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有多少名作家写了一辈子也没找到写作的方向啊。”

  真是这样的。写作者有个优越的方向,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就拿刘兴雨提到的《朦胧诗选》来说,那个1985年春风出版社的版本,印刷了接近30万册,被称为中国诗坛第一经典读本。其中20多位诗人,当时都很耀眼,看起来还会耀眼很久,可是那个时代结束太快了,其原因很多也很复杂。在我看来,一个重要原因是,大部分失去了优越的方向。

  这也没啥办法。世界文学的范围内,占有一席之地的诗人不多,只能是找到了优越方向的诗人。你静下来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朦胧诗选》中,林雪的诗选入三首,其朦胧诗的特征并不明显,但这不是坏事。那一代青年诗人,理性光芒太亮了,影响了一部分诗意。林雪的年龄与他们相差几岁,仍然是同一代人,但她多了一份对自然的淳朴感受,对生活的细腻感觉,对诗歌的完好追求,应该界于他们和后来可以从容写诗的一代青年诗人之间。至于她个性上的宁静与亲和、轻松与单纯、细微与精确、敏感与内省,也更接近一种优越的诗歌写作状态。

  但还要有优越的方向——回到故乡,重新开始,是她写诗多年后确认的方向,也是她的自我救赎。

  有句老话:故乡是回不去的。这说的是精神上的故乡,我们都想回去,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在诗歌和音乐里回归。也有人在绘画中回归,比如梵·高,他的方向感实在优越,在平常事物中实现了画家的崇高意义。我觉得林雪那部诗集命名为《大地葵花》,也有向梵·高的向日葵的致意。

  比如,其中一首《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林雪把写诗当成一种手艺,这与梵·高把绘画当成一种手艺相似:

  赫图阿拉,在反抗那种

  由生活带来的遗忘中,我

  不断使用着一种写诗的

  手艺。如果她存在

  有效,我将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

  我见过词语中的基因,被水

  分解的爱情。数字中的

  万物之和。一些平凡事情里

  崇高意义

  它们慢慢修改着我。时间中的

  时间。诗歌中的诗歌

  特邀编辑:董学仁

责任编辑:宋宝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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