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周江的那片星空。

　　7月的一个下午，我们一行人坐上了前往广东梅州市五华县周江镇的大巴，从山的这头驶往山的那头。我坐在窗边，仔细数着窗外层叠交替的风景与掠影：崎岖的山路，低矮的瓦房，无际的农田，此起彼伏的狗吠……阳光下泥土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几分兴奋与不安。

　　到周江时已是下午三四点。一下车，整个人便跌入了灼热的暑气之中，瞬间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热浪层层裹挟。火辣的阳光透过衣服，钻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直叫人喘不过气来。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深藏在大山里的小村庄，周围被绵延不绝的群山环绕着，除了山，便只有山，也难怪这里的夏天要更闷热些……正想着出神，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眨眼，便拥来了一群孩子！或许是我们的动静太大，不小心划破了这个村子先前的沉默，竟吸引来许多孩子，手拉着手，蹦跳着跑到我们面前，簇拥着一下把我们一群人围住。

　　“你们是来教我们的吗？”

　　“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

　　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有一种天生的魔力

　　这群孩子，个子最高的不过到我的腰间。他们一个个仰着头，眨着眼睛看着我们，期盼得到回答。我揉着因舟车劳顿而发疼的太阳穴，刚准备开口回答他们的问题时，突然从身后伸出来一只手，一下便把我手里的行李箱夺了去。

　　“我帮你搬行李！”

　　“不行，让我来！”

　　不过几分钟，我们的行李和相关的物资便被这群孩子接了过去。明明是初次见面，他们却丝毫不会感到拘谨，一个个跑着跳着，无比兴奋地帮我们把行李和物资送上楼，彼此之间还争着抢着，似乎一定要手里拿件东西心里才踏实。看着这群孩子蹦蹦跳跳的背影，我既被他们天真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又为他们热情的举动而备感欣慰。我想，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有一种天生的魔力，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便足以把人治愈。

　　我站在原地，望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心中沁出一丝暖意。这群孩子，在阳光下奔跑着，大笑着，正如这火辣般的骄阳，充满热情。

　　收拾完已接近凌晨。我借着昏暗的灯光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没有床的宿舍，没有热水的浴室，没有灯的厕所，积满灰尘的教室桌凳，随处可见的昆虫尸体……虽然来之前已对这里的生活环境作足了心理准备，但当我真的置身其中时，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支教吗？原来，这些孩子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吗？想到这些，我便感到莫名的怅然。

　　夜色已深，这村庄早已躺在夜晚的怀抱安然入眠。无尽的墨色铺满天际，掩映着天地间的一草一木。我躺在薄薄的垫子上，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周江的夜空便是这样的纯净，纯净得甚至有些贫瘠，只剩下一轮明月高高地嵌在夜空之中，泛着淡淡的惨白的光。空中也仅有几颗星星，散发着微弱的光，在黑夜的浸润之中，倔强地闪了一下，又一下。

　　困意袭来，我终于沉沉睡去。

　　她笑得很好看，一双可爱的杏眼装满了星星

　　第二天，我们在蝉鸣声中醒来，迎来了在周江的第一个清晨。

　　来到周江的第一个任务是招生。正当我们吃完早饭准备布置现场时，却发现学校门口已聚集了好些人。原来孩子们早就听说了招生的消息，便早早拉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来排队报名。哪怕是起了个大早，孩子们依然充满活力，一边排队，一边嬉笑聊天，还不时踮起脚尖，仔细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人。好不容易排到自己了，便异常兴奋地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在报名表上写下个人信息，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生怕把哪个字写错了。等确认无误了，他们便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如同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般，放下纸笔，蹦跳着转身努力挤出人群。

　　一天下来，报名的人很多，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小女孩儿。她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忙着整理报名表，于是随口问道：

　　“家长您好，孩子读几年级啦？”

　　没想到，回答我的却是沉默。

　　我下意识抬起头来——原来，面前没有家长，只有一个戴着发箍的女孩儿，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眼里似乎透着几分羞怯。

　　我不禁一愣，猜测她可能有点紧张，便轻声问道：

　　“妹妹，告诉姐姐你读几年级啦？这样姐姐才能给你安排班级哦。”

　　“初……初二。”她终于开口，声音似乎带着几分颤抖。

　　我注意到，和其他孩子不同，她没有陪同的家长，也没有结伴的朋友，自始至终没有和旁人搭话，只是独自一人俯下身来填写报名表。

　　女孩儿的字很清秀，很工整。这或许正如她安静的性格吧，我想。

　　填写完毕后，女孩儿抬起身子来，似乎并不着急离开，而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安静乖巧地看着我。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啦？”我看着她。

　　似乎明白了我的示意，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姐姐，你们……会给我们上阅读课吗？我昨天看到……看到你们好像带了好几箱课外书，是真的吗？……这些书是、是给我们的吗？”

　　她似乎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出来。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突然笑了起来，浅浅地，甜甜地。她笑得很好看，一双可爱的杏眼装满了星星，折射出内心的快乐和喜悦。

　　在来周江以前，我们花了几个月筹集了一系列的课外书。这些书，有的是我们用队伍经费购买的新书，但更多的是一些他人捐赠的闲置旧书。我未曾想到，这些我们不再爱看的闲置书籍，这些曾经堆满灰尘的旧书，对这些山里的孩子来说，居然如同珍宝一般——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不由得心疼起眼前的女孩儿来。我很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叮嘱她回家小心。

　　当我们把这些书放置在学校的图书角以后，我便常常能在图书角里看见女孩儿的身影。所谓图书角，不过是由楼梯下的一个窄小空间简单装修而来。空间很小，也没有多余的桌凳，因此孩子们只能坐在矮小的胶凳上，低着头看书。女孩总是很早来到，早上8点才正式上课，可清晨6点半她便已坐在了那里。每次看见她时，她都背着书包坐在靠窗的一侧，坐在和煦的阳光里，低着头安静地看着放在腿上的课外书，乌黑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会有这么一个如此热爱阅读的孩子。

　　有时候我会坐在她旁边，陪着她一起看书。起初，她似乎有些紧张，后来随着接触越来越多，我们之间越来越熟悉，她便逐渐向我打开心扉。她跟我分享了很多她看过的书，分享着她对故事情节和人物的看法。在谈到她热爱的事物时，她的眼睛便越发明亮，就像星星一样在水里闪着光。

　　她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山村。

　　她说，她从小就喜欢阅读，因为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于是，我便向她分享我过去生活、学习的经历，希望借此可以为她打开一扇窗户。在谈到学校课堂以及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散发着光芒，透着喜悦、渴望与向往，明净清澈，灿若繁星。看她听得入神，我不由得嘴角上扬，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便能走出大山，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本以为她会点头答应。可没想到，听了我的话后，她只是垂下眼帘，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的。我家里还有3个弟弟……我是不能上大学的。妈妈经常说，家里能够供我读完初中，已是很好了……”

　　轻描淡写的，似乎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这些话，淡淡地从女孩儿口中飘出，却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心上。那一瞬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心里的酸楚突然涌上鼻腔，直达眼眶。我悄悄地咬紧牙齿，努力不让泪落下来。

　　我轻轻地，轻轻地拥着女孩儿。可是，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害怕再也看不到她眼里闪烁的星星。

　　这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她”的故事。实际上，在这些乡村孩子中，在这些纯真开朗的孩子背后，又隐藏着多少的辛酸和无奈？我无从得知，也不忍得知。

　　与其说是去改变他们，不如说是去陪伴他们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无法入眠。我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支教？如果是曾经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想改变他们！我想带给他们丰富的知识，我想提高他们的学习成绩，我想引导他们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我想……我想给予他们的太多太多，但是，我似乎忘了，有很多事情不是仅凭几个人，仅凭几天的努力就可以改变的。他们缺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许我们打开了孩子的视野，但却很难紧接着为他们打开那扇缺失的窗户。我突然想明白，与其说是去改变他们，不如说是去陪伴他们。不必偏执于要求孩子们在短时间内能力得到多么大的提高，更重要的是，通过给予他们关心与陪伴，激起他们对万千世界的好奇心与探索欲，不断向往真、善、美的人格。

　　剩下的几天，我开始慢慢转变原先的想法。我不再一味地关注他们知识和能力的增长，而是在课后花更多的时间和他们谈心，与他们聊天，尽我所能给予他们最多的关心和陪伴。我甚至希望把自己分成很多很多份，平均分给他们每一个人，让他们都能够感受到温暖和关怀。

　　从和他们的谈心中，我知道有时候他们的确受了一些不公平的对待，也咽下了很多无法言说的委屈。所以，我努力给他们提供这么一个港湾。在这里，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认真倾听，他们的每一分感受都会被珍视。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被人关心着，被人爱着；我想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希望；我想让这些都能慢慢沉淀为他们内心的勇敢和笃定，哪怕在日后遭遇不顺时，也能够有勇气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抬起头，仰望头顶上的那片浩瀚星空。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又抬头望了星空。周江的夜还是一如既往的纯净，深邃。我睁大眼睛努力张望着，忽然发现，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比以前多了许多，一簇簇的，好像是一双双水亮剔透的眼睛，灵动地闪着，闪着，包裹着温热的希冀。

　　时间总是无声地逝去。有时候，我也在思考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短期支教不过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一群人融入另一群人，共同相处一段时间后，再相互挥手告别。或许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区区这么几节课，难以去真的改变什么。甚至，或许我们离开了，他们也便忘了。但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没有什么会比呵护一颗颗心灵更有意义。哪怕未来他们会慢慢把我们忘记，但只要我们能尽自己所能，在他们的心里留下几颗火种，点燃几点星光，我想，那便足够了。

　　后来，不论我在哪座城市，每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周江的那片星空。

　　苍穹之上，星光汇聚成河，抽缠云丝织着一个又一个的梦。

　　苍穹之下，我们望着彼此，笑得如此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