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扎根的事物很多。一个锄头，常常较劲不过一个被收割了半截的庄稼。

　　大地之上，春天是青绿色，夏天铺满各种光华色泽，秋天是成熟的金黄色，冬天裸露出坑坑洼洼的泥土。较大的坑那里，常常有一小汪水潭，里面漂浮着细小虫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是红红火火的，大红灯笼、正红春联，压制住村庄寒冷的哆嗦。

　　每逢过年时，奶奶又会穿上那件老旧的厚棉衣，也顾不得好看。带我去集市上挑选衣服的时候，她却又恢复了审美标准，总是说我选的衣服颜色素净，太老成，不好看。我说：“您怎么不给自己挑一件好看的？”她说：“别管我了，你挑个颜色艳的。”

　　新年到了，连村北边的古树也挂上了爆竹残渣。它有一部分根须落在地面上，更多的则深埋于地下。我忽然联想到奶奶的胳膊，那不像女人该有的胳膊，上面有着黝黑的肌肉和暴起的青筋。也是因为这个，她收割庄稼的时候尤其轻松，并不像我。我一向矫情过头，在我眼里，庄稼就和大地母亲的头发一样，把它们拔除收割，不仅费劲儿，而且残酷。它们扎根于此，也是村庄的子民。

　　奶奶只说一句：“自己种的，自己割，自己吃。”接着便如同探囊取物般收割了一堆又一堆粮食。她又喃喃地说：“你爹小时候也是这么懦善。”

　　村庄里试图扎根的，还有猫狗牛羊各种动物。农村人不喜猫，猫便注定了如无根之叶，四处歇脚，又被各处驱走。狗则伏于老人们的膝下，以忠犬的面貌陪伴在人类左右，虽然会受到不对等待遇，却也算是以一种招摇的方式扎根。牛和羊日常面对的就是铁链和鞭子，它们被圈养长大，只为到了日子，被分解制菜。你若是见过城市里烤鱼馆里鱼缸里的食用鱼，大概会明白它们的处境。

　　村子唯一留不住的是日趋长大的青年和鸟。老人家一句“鸟的翅膀硬了”，儿女便去都市或县城里务工去了。每次父亲和姑姑回来，爷爷奶奶便会杀一只鸡来款待。父亲回忆说，小时候取得了极棒的成绩也不过是换来一个煮鸡蛋，而奶奶的说法是“怕嘴巴吃好东西吃挑剔了”。有的时候鸟群盘旋着迁徙回来了，人还没回。守着手机，守着铁门，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凝视。

　　老年人最大的慨叹就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过世了。”而儿女们总算在城里告别了四处碰壁受挤压的状态，扎根到了城市。在乡村老人眼里，城市实在是个光怪陆离的繁华宫殿，却又是个好东西，他们觉得只要城里人想，顿顿都是红烧肉。他们一边问着：“儿啥时候回来？”一边希望他们永远定居城市，血脉一路沿袭至南方。

　　村北面的古树继续向下扎根，守着荒地；奶奶的手臂随着年华老去，不再粗壮，有些干瘪，却仍鼓着青筋。而父亲和姑姑常回来探望，古树未枯，之后人已老去，而古树的枝头保持着向外延展、向上弯曲的骄傲，枝繁叶茂，像一双带着叶子逃离村庄的翅膀。

　　责任编辑：谢宛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