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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文学 | 牵牛花(小说)

发稿时间:2024-03-26 10:36:02 作者:山东师范大学学生 姚昕劼(21岁) 来源: 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珠珠从来没见过爸爸。

  妈妈跟她说,没见过爸爸不等于没有爸爸。珠珠点头的,默默记在心里,我有的。

  她盯着妈妈的脸,这张神色郁郁的面容,一遍遍让女儿来重复这句话,好像也是为了说服她自己。

  一个人像虚影一般活在沉浮的记忆里,想要笃定,实属不易。

  珠珠记事很早。她擅长用一双温吞、沉默、幽深的黑瞳孔,无声地注视一切。所有老师都无法判定珠珠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最后只能建议妈妈带她去医院看看。

  去医院的路上,妈妈问珠珠在想什么。珠珠说,已经想好了。

  下午,珠珠就失踪了。

  准确来说,是珠珠自己离开的家,还在桌上留了一张小纸条给妈妈:“妈妈,我去找爸爸了,晚上不在家吃饭。”

  珠珠跟着地图去找爸爸。

  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珠珠小时候爱哭,妈妈怎么也没有办法,忽然间,她灵光一闪,想用地图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珠珠,你看这是什么!”

  她用一根葱白的手指戳住地图的某处,指甲盖里头是红的,上层泛着白青。

  珠珠其实对妈妈的指头更感兴趣,慢慢就不哭了。

  可妈妈以为她天生喜欢看地图,就经常停驻在这巨幅的画前,教她来认:这是鸡冠,鸡肚子,鸡尾巴……最后,妈妈的手指停在一条狭长的线之上:这是我们住的地方。

  那条长长的线,像疤痕增了生,像妈妈生了珠珠后肚子上的刀口。珠珠于是知道了它叫边境线,生活在线条之南的人们说着珠珠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嘟,经常在周边卖些小玩意。珠珠跟着妈妈逛过几次这种小市场,从一个皮肤黝黑的姐姐那儿,她买了一对额头镶嵌宝石的青色大象。姐姐又送了她一只小象。

  妈妈拿着大象爸爸,化身为一座沉默在夕阳中的雕塑。

  珠珠把大象一家并排摆在她的床头,它们贴得很近很近。

  以这条线为起点,时间好像有魔力,珠珠飞快地长大了。

  她的小城,她的家乡,空气总是潮热的,吹来一阵风,人浑身就湿透了。于是植被也总是苍郁茂盛的,坚挺地侵占石板砖的每一寸空隙,跟石板砖一起铺满镇子的大街小巷,绵延着,绵延着。

  镇上的人大都用一双随性的脚,来磨平这路,日复一日,代迭一代,不紧不慢地悠荡着。珠珠很乐意成为这随性中的一员,穿着掉跟的小拖鞋,拖沓在这路上。

  珠珠很喜欢在日落时抬头,看远处烟一样连亘的丘陵,她抬起头时,成百上千的镇民也会不约而同地抬头,在红日归山逼来最刺眼的一道金光时闭眼。

  再睁眼时,天穹已是紫霞万里。

  珠珠觉得这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她一辈子都不想走。

  虽然妈妈总说,这里也有危险,就在珠珠看不见的地方。那小巷子里,蓬头垢面的男女,年纪多大的都有,眼神恶狠狠的,骂着她听不懂的脏话,谁从旁边过,就要唾谁一口。他们像一滩滩堕落的黑泥,聚得快,散得也快,在白天时,就像鬼影一样蒸发了,夜晚才现原形。

  珠珠不以为意,只是觉得,这么好的生活,却有点缺了什么。

  就像拼图缺了一块,人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的灵魂也缺了一块拼图,所以无论如何都感到怅然所失。

  在这个世界上,让珠珠困惑的事情也太多了。

  直到5岁的某天,她躺在小床上,用大象玩过家家,大象爸爸,大象妈妈,大象宝宝,3个影子紧紧贴在一起。

  珠珠怔住了,在她尚且短暂的生命中,第一次这样地愣着,仿佛一瞬间想通了什么事,又永远想不通什么事,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大象宝宝会有大象爸爸,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有爸爸,甚至连妈妈都有爸爸。而珠珠,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

  她的灵魂中缺失的这一块拼图,原来名为爸爸。

  我的爸爸在哪呢?她开始缠着妈妈问问题,妈妈脸上出现一种珠珠不能理解的苦涩,当珠珠问得多了,她就会用怨刺的神情将她推开。

  “你有爸爸,你有。”她的声音低低的。

  “他不见啦。”

  珠珠的脑袋晕晕的:“他离我们远吗?”

  “不远。”

  “爸爸喜欢我吗?”

  “喜欢的,最喜欢珠珠了。”

  “爸爸是干什么的?”

  她听到她用沙哑而绵长的声音说话。

  “警察。”

  珠珠瞪大了眼睛,心跳声像有锤子在隆着一面鼓:警察!

  珠珠开始看人,眼瞳多出一种别样的生气,那是好奇,探究,与希冀。她的目光流连于各色人群之间,过马路看到指挥交通的交警时,要紧巴巴地望着人家;遇到警车驶去,也要多看两眼;老师问他们最喜欢什么职业时,她说警察。

  当她得知一个警察支队来幼儿园时,第一个搬着小板凳到了。幼儿园会定期请家长和小朋友一起听安全讲座,上次来讲的是交通安全,这次是防毒教育,珠珠还太小,从来没听说过“毒品”。

  这么多警察,总得有一个是爸爸了吧。

  珠珠坐着,迫切的目光从前面一排人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拨过去,无比仔细。

  “妹妹,在找什么呀?”

  珠珠抿着嘴,有些胆怯:“我在找爸爸。”

  “他是警察!”

  几乎是喊出来的一句,小朋友们纷纷朝她扭头,张大嘴巴。在众人各色目光的洗礼中,珠珠的身体微不可见地抖起来,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在沸腾着上涌,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亢奋和激昂。

  闲杂声音在珠珠的脑海里渐弱下去了,她全然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欣喜之中,没注意到身边妈妈苍白下去的小尖面孔。

  孩子们看向珠珠,而陪同的大人们却全部看向妈妈。妈妈用沉默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回应所有的审视,不论是敬佩、好奇,还是可惜。

  珠珠失望地送走了这一队人,她还是没在里面找到自己的爸爸。

  她现在已经知道很多种警察了,交警、刑警、狱警……爸爸到底是哪种警察呢?他到底在哪?在做什么呢?

  珠珠睡不着,翻来覆去。

  带着永远不爱吃饭的胃,愈加幽深似水的杏仁眼,生了根的困惑,抽芽的胆量和疯长的想念,珠珠来到了小学。

  在某个晴空万里的下午,她写下了便条。

  珠珠做了好长一个梦。

  她梦到上小学之前的事。那时,家里总是会突然地多出来一些礼物,譬如一只歪嘴斜眼的小玩偶,一串衔着露水的牵牛花。

  起初妈妈收到礼物时,口角还会带些微笑,然而久而久之,她不笑了。

  珠珠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不开心。苦思冥想之后她认为,这是因为送惊喜的人从来不出现。这时候的惊喜就不再能被称为惊喜了,而是念想。

  直到后来,连念想都再也没来过了。

  以往生活中许多细节在梦里都变得清晰,一件件小事被她重忆时,宛如一点点浮光,一个接一个地闪烁,在幽暗的识海里汇聚成指向唯一结局的线索,指引她看向那真实的终端。

  珠珠的枕头上开出一朵又一朵濡湿的花,她在一片颇为刺眼的白光中睁开眼睛,急诊病房人声沸沸,床与床之间被一块块毛玻璃板隔开。她朝左边扭过头,看见毛玻璃后,有两个几近半透明的影子相互靠着。他们挨得很近,让她想起了放在床头的大象妈妈和爸爸。

  再一眨眼,影子变成了一个,那是她形单影只的妈妈。

  在那个下午,珠珠跑到小城最大的警察局,她知道了一个新词,叫“烈士”。

  春风轻轻拂起白色窗纱,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窗外的电线杆上跳。珠珠抿了一口勺子里的草莓粥,从警察局回来后,莫名的高烧让她在医院待了一周,她已经习惯了消毒水的味道。

  她一直望着窗外。

  妈妈递粥的动作迟缓了,她把碗放下,轻柔地托起她的手。

  珠珠从来没有见过爸爸。

  但她从不为此回避或忧伤。她平安幸福地成长在这个边境的小城里,喜欢日落时观望晚霞,回家路上她会摘下一串带着露水的牵牛花。每当她怀抱着心爱的大象玩偶沉入梦乡,爸爸就生活在她五彩斑斓的梦境里,那里没有牺牲,没有离别与忧伤。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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