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桥最近偏头痛容易发作。他在网上刷到一条匿名讨论帖子，里面全是关于“人类的起源究竟是不是在地球上”。

　　支持者说：“人类不来自于地球，还能来自哪里？”否定者说：“人类的进化过程过于奇怪，而且人类如果真是由地球上的先祖生物进化而来，为何身体上会表现出种种对地球的不适应？”

　　宝桥冷哼了一声，心想：这些讨论真无聊，难道我想通了，就能乘着诺亚方舟离开这个蓝星了？还是说一旦求得了真理，我便能升职加薪了？

　　宝桥出差完毕了。他的公司总是要求他去别的城市出差，谈项目，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为了节省住宾馆的费用，他还得开车深夜赶回家中。这天，他脚踩油门，加速行驶，经过钢铁丛林般的车流，一些车的灯光打在高速路两边的金属栏杆上，像是巨龙身上暗金色的鳞片，在月亮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宝桥家里有一只白猫，是他之前在野外捡来的。白猫在外边野怪了，竟然连猫砂都不会用，这可令宝桥黯然神伤，反复教了十几次，猫咪才学会了。宝桥之所以要尽量早些赶回家，还有一层原因，就是担心家中的白猫——如果出差时间超过了两天，他宁可寄养在宠物店，多花点钱就多花点吧。

　　打开家门，奇怪的是白猫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到门口迎接他。他在房间里寻找着，柜子，厨房，床下……都没有。宝桥急了，赶紧看了看窗户——都是封着的。那能去哪儿了，难道还能从地球上蒸发了不成？他回头一看，白猫正看着他，朝他晃尾巴。他定了定神，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他摸了摸白猫的后背，猫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竖着尾巴，走到窗外，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还有一只粘人的小猫愿意陪伴着他。他需要它，它也需要他。

　　最近，宝桥总在梦里看见一个外星人和他对话。她自称是宝桥的妈妈，说宝桥当初在别塔星球×号区违背了规定，再加上骨子里有一种放荡不羁的态度，非常向往自由，便被流放到了蓝星，也就是现在的地球。地球的一切规则和定律，都由别塔星球的人们掌管，只要他们想，地球引力都可以是不存在的。宝桥听着听着，被别塔星球迷住了，觉得那必然是个特别完美的世界。

　　外星人还说，地球上有着一些美妙的事物，别塔星球上并没有，比如爱与恨、艺术和文学。别塔星球的人特别强调客观现实，极度理性克制，自然也就没有这些事物。

　　宝桥听着听着，感觉自身来到了一处彩虹色的漩涡之中，只不过不是下沉，而是不断在往上方螺旋式飞翔。他忍不住大喊：“你要带我去哪儿？”

　　外星人说：“回别塔星球啊，回到那‘完美世界’。”

　　宝桥激动不已，心想：我终于能离开这鬼地方，去过好日子了。可正当他的星际穿梭进度条即将完成之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那是家中的白猫在叫。听这个拖长的尾音，应该是饿了吧。

　　宝桥犹豫了，他舍不得这只白猫，于是喊道：“我先不去了！我不去了！”

　　果然，星际穿梭就此停了下来。

　　宝桥一个寒战，从梦中惊醒了。

　　他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这梦境竟然又是如此真实。这时，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来到了他的身边——是白猫前来讨要吃的了。宝桥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星辰点点，车水马龙。他找出一袋猫粮，倒了一些在碗里。猫很快咀嚼起来，声音清脆又绵长，像是钢琴琴键上一个又一个催眠的音符。自从宝桥得知了那个外星人和别塔星球的存在之后，他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倒不是说睡不着了，而是睡眠时长越来越长，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他听着猫吃猫粮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沉沉睡去了。

　　外星人以声音电波的形式和宝桥交流。

　　宝桥看见白猫越来越懒散了，越来越喜欢待在同一个地方，一动不动，最爱待的地方便是窗台。无事的时候，宝桥也喜欢在这狭窄的出租屋内，望着窗外的夜色和天空。阳光眷顾窗台的时候，太阳上的热能似乎也被传递过来了不少；夜晚，钢铁车队在街道上来回穿梭，汽笛声煮沸了一个夜晚，而他的心里只觉得岑寂。在这个城市漂泊已久，他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社交，到了工作之余的时间，没有朋友和他一起出去吃喝玩乐，和猫待在一起成为他的闲暇日常。

　　白猫最近被楼下一只昼伏夜出的野生狸花猫吸引住了。那狸花猫有着大花臂，总是高高竖起尾巴。白猫趴在窗台上望着它的时候，脑袋总是随着狸花猫矫健的身形左右晃动，却从不想着下楼去找它——它可能倾向于待在令自己更有安全感的象限。

　　宝桥摸了摸白猫柔软的背，问：“宝宝，怎么最近都不爱动啦？”

　　外星人的声音又幽灵般浮现了：“这是琥珀现象。”

　　宝桥坐回卫生间，关上门，开始和外星人对话。

　　“什么叫琥珀现象？”

　　“猫咪好动，是因为它们也只是旅居蓝星的生物，刚来到这里很不适应，便想着寻找到突破口。后来，日子越来越安逸，便也习惯了这种束缚，选择了继续生活在这种‘舒适区’。时间像是一团胶水似的汁液，附着在了猫的身上，令它逐渐变得好像一个凝滞的琥珀，供人们欣赏。”

　　宝桥冷冷地说：“它可不是供人欣赏的玩具。”

　　外星人说：“不必这么敏感。实话说，难道别塔星球上的人就不受更高维度生物的操纵了吗？一环扣一环，宇宙中很少有生物能够逃避这种生存铁律。这么想想，至少猫咪心甘情愿待在你身边，心里还有些许慰藉呢。”

　　宝桥说：“我和你不一样。”

　　“嗯，你是说‘人文主义’之类的吗？看来，地球上还真是有这些美妙且奇特的东西呢。这种东西，在几千个世纪以前，我们别塔星就抛弃掉了。它会阻碍我们进化的速度。”

　　“然后呢？”

　　“阻碍进化的速度，就有被其他生物毁灭的更大风险。你当时也是表现出了性格里过度的同情心，犯了事，才被流放至地球。你的本体正在别塔星球的冷仓里暂时封冻着。现在，你的解禁期已到，我最近必须带着你的意识离开蓝星。”

　　宝桥毫不在乎，冷冷地说：“我的本体在那儿不就行了，什么意识不意识的？”

　　“意识可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在某种意义上永生永存。当你追求永生不灭的时候，只需要将残存的意识植入钢铁躯体，接着不断保养那副机械躯壳即可。”

　　宝桥来了兴趣，说：“那我问你，如果我在这个平行宇宙中肉体湮灭了，我的意识重新又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身上启动，那我岂不是也是永生不灭的吗？”

　　外星人不说话了，她若有所思，觉得这一番理论很新奇，也似乎有成立的可能。

　　宝桥说：“今天我还是不想回去，你先切断联系吧。”

　　宝桥望着书架上的一堆书，其中一页已经被风吹开了，上面写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宝桥的公司最近有个大项目，经常需要加班。宝桥每晚加班到深夜，到家之后简单洗漱，照顾一下白猫，然后倒头就睡，也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外星人的事。奇怪的是，当他注意力转移之后，外星人很少再来找他了。

　　他最近抚摸白猫的时候，猫会假模假样地咬一下他的手指，好像在说：哼，谁让你这么晚回来陪我？于是，他会更加温柔地抚摸猫，像是某种愧疚。风吹树动，树的影子在书架上摩挲，月球逐渐在紫气的反复擦亮下显现。他觉得，属于他和白猫生存的空间，又变宽阔了一些。

　　高强度的工作换来了高质量的睡眠，宝桥的偏头痛暂时缓解了。这天周五，在下班路上看到一家咖啡店，他忽然想要拐进去，品尝一杯高价咖啡。他的物欲一直很低，喝咖啡也只有在加班的时候才会喝，但这一次，他走进去点了一杯巧克力星球拿铁。咖啡店里有店主养的小猫，遇到宝桥，便蹭了过来，在他的裤腿处来回转悠。宝桥喝完咖啡之后，觉得脑袋清爽了很多，又重新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出租屋之后，他才发现，家中白猫又等急了。白猫凑过来闻了闻，闻到了宝桥身上沾上了别的小猫的味道，顿时闹了脾气，叫了起来，接着转身，蹲在角落里，不再理会宝桥。

　　宝桥无奈地耸了耸肩，开始坐在书架旁看书。这是他久违地在一天中有了自己的闲暇时间，最近，他不是加班就是睡觉。

　　突然，外星人的声音又像CD一样在宝桥耳边响起了。

　　“你真的得离开这里了，跟我回别塔星球。否则，期限一过，星际通道关闭，你再无回去的可能。”

　　宝桥望着黑暗中的白猫。雪白的毛发，像是一只雪狐，又像是一座暗夜冰川，正背对着它。宝桥丢下手中的书本，拿着400元买来的小型玩具钢琴，开始弹奏《夜曲》。

　　“别塔星人×号区971号，听到请回答。需要回别塔星球请示意。”

　　宝桥说：“你说什么呢？这里就是我的终老之地啊。”

　　夜深了，宝桥缩进被窝里睡觉。

　　一段声音传来：“准备强制执行传送。”

　　宝桥再次感受到一阵螺旋式的飞翔，周围全是泡影般的彩虹色。突然，他听见一声猫叫，接着，一条雪白的猫尾巴拂过他的手腕，绕成一个圆，像是一个手环……

　　宝桥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在这个蓝星上。身边的白猫，已经依偎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睡去了。

　　他相信，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燃起新的希望。

　　见习编辑：郑欣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