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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丁文苑 | 是“冬节丸” 是人如愿（散文）

发稿时间：2024-12-17 15:51:04 作者：广东高州市曹江中学教师何小雯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我很是庆幸，阿嫲又熬过了一年，迎来她人生第九十二个冬节（潮汕人称冬至为“冬节”），她最爱的节气。

　　阿嫲已经很老了，老到她若是睡过去时，看着像一根朽木，毫无活着的气息。白发、皱纹、老年斑、松弛耷拉着的皮肤，犹如一支大军，追捕围剿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即使是在暖阳可亲、清风徐来、百花娇媚的温柔春日，我们也常有忐忑吊在心头，惶恐阿嫲下一秒就不辞而别，离了人间，更不用对老人家一向不大仁慈的寒冬了。故而阿妈在家人群里提醒说冬节快到了，记得回家陪阿嫲搓“冬节丸”时，我们兄妹三人都打趣阿妈，这事哪里用得着提醒，刻在骨子里呢。

　　潮汕人将冬至称作冬节，并把冬节当小年来过，有潮谚说，“吃过冬节圆，就算大一年。”“冬节圆”便是冬节丸，我们家尤其钟爱吃冬节丸。与其说是爱吃，不如说更爱冬节丸背后的意义。冬节丸又叫“父子公孙丸”，因其大小不一参差不齐，象征着一家老少团圆在一起。

　　冬节前两天，村子就像临盆的女人，有着焦灼的幸福感，人们为过节开始忙碌。这时候的村子，是热闹的，是美丽的，是欢乐的。竹箶、和面盆这些做冬节丸的搭档，被主人家早早从角落里翻了出来，准备清洗。山涧、水渠、小河，随处可见洗竹箶的女子。水声潺潺，言笑晏晏，纤纤擢素手，哗哗洗竹箶。水珠如链如帘，映着女子姣好的面容，汇成一幅洗箶图。随后，女子们三三两两归家，竹箶在手，或提，或挑，或顶，穿村走庄而过，阳光穿透竹箶，落影成画，和女子的影子搭在一起，像流动的皮影戏，像行走的美女图。若是有诗人路过，定是要为这些美景即兴作诗的，连带着让人对滋生这些美图的节日也冒出期盼和欢喜来。

　　冬节前的潮汕村庄是会唱歌的。冬节前一天，潮汕人的梦被一阵又一阵“笃笃笃”的音律唤醒，那是人们舂米的声音。追求手作，在共同劳作过程中增进家庭感情，这是潮汕人过节的意义之一。故而，不管碾米机兴起与否，人们大多都是自己舂米作粉的。笨重老实的石臼安坐在院子里，等着人们来和它唱歌。家庭成员高矮大小不一，舂米用的棰也因此长短不一，重量不等。棰大多用坚硬的栗木制作而成，中间较细较滑，便于双手紧握。舂米时，一家人，各持一棰，围臼而立，走圈而舂，你舂我舂，院子一片静，唯有舂米声。舂米的力度因人的大小而异，长者的沉稳厚实，孩童的清浅飘荡，深深浅浅，波浪线一样，谱成一支欢乐舂米曲。若是你有缘经过，走上前去舂上几把，“笃笃笃”的音符如春水，定能抚慰你心头动荡的思亲之绪。时光里或是当真有我们未知的平行世界，总有一些东西的痕迹会在某个瞬间重叠。幼时的我，手里的棰小小的，短短的。阿嫲手里的棰大大的，长长的。时光朝前走了30多年，我和阿嫲像是互换了身份，拿着对方当年的棰，使着对方当年的力气。

　　阿嫲搓丸时候和我们兄妹三人说过的悄悄话，影子一样，随着我们在时光里旅行，不曾消失。阿嫲笑眯眯的眼，装着我们3个的小身影，已有了树皮状的手，捏下一块块指甲盖大小的面团，将面团一一放进我们的掌心，大手覆着小手，手把手教我们搓丸。大兄、二兄、我的三粒冬节丸，分别如拇指、中指、小指指甲大小，大挨小，小靠大，粘在一起。阿嫲说，大兄带细弟，阿妹跟阿兄，手拉手心连心。阿嫲说，兄妹兄妹，连着血的亲，连着骨头的爱，同一屋檐下，相亲相爱一家人。

　　阿嫲的愿望，家人皆知。

　　阿嫲兄弟姐妹多，可怜的是，在走荒年代，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徙过程里，一家人，像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四处散落天涯，踪迹化作尘埃，消失在天际，生死不知。那是阿嫲一辈子的暗伤。阿嫲嫁给阿公，生了3个子女，大儿老实憨厚，技拙，嘴笨，长大后跟了个老头学上漆，跟着老头谋生，给棺木上红、描线。细儿手巧，心高，学了一身编篾的本领，竹箶、畚箕、箩筐、菜篮，做得好看结实。女儿貌美，一心想着嫁个有钱人家，脱离原生家庭。末了，细儿嫌弃大儿，处处针对挑唆，日日争吵战骂，终是在各自娶了媳妇之后分了家，之后不大往来。细儿30来岁就走了，阿嫲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总觉得是一家人不齐心的报应。

　　从小，看着阿嫲的眼眸，我总觉得里面含了汹涌的情愫。长大一些后，似懂非懂，阿嫲执着于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做冬节丸的背后，是她团圆的心，是齐心的愿。再大以后，经历生死，离世之人的不舍与忧惧，或会让他们死不瞑目。终于是真正懂得，阿嫲撑着风烛残年的身躯，熬着一年又一年过冬节，只是想要看一次多一次地见证，我们兄妹三人，被她拉扯长大的孩子，学会了感恩与珍惜，真正理解一家人的真谛。

　　每年的冬节，竹箶上各自的地盘仍然是满满的冬节丸，没有谁缺席，自然没有谁的地盘是空的。这是我们家独创的节俗，冬节做冬节丸，各自摆放自己的地盘，有了孩子后，在自己地盘里划分一块领土给他们。阿嫲的手很老了，可搓丸的章法仍然熟练，搓出一颗颗鹌鹑蛋般的冬节丸。丸做好后，由辈分最大的阿嫲将本来大小区域分明的冬节丸搓麻将一样搓乱，寓意为冬节丸是独立的个体，又凑成一个家的整体。

　　吃冬节丸时，我们兄妹三人闲聊，说到各自营生的活计，二兄感慨如今行情的艰难。大兄对二兄说，有难处就吱声，阿兄在呢。我说当老师当成了夹心饼，左右受压，大兄二兄轻飘飘的言语说着沉甸甸的感情，莫让自己太委屈了，不开心就回家歇一段，换个工作，家里有我们。

　　余光中，阿嫲的眼神清澈，折射着她心底的平静。阿嫲终是吃上又一年的冬节丸，终是看到又一年的人如愿，我们将爱她所爱的家园，愿她所愿的团圆。

责任编辑：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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